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九命奇冤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 wi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Title: 九命奇冤 Author: Jianren Wu Release date: January 2, 2008 [eBook #24113]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Hsiang-Yun Lin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九命奇冤 *** Produced by Hsiang-Yun Lin 第一回    亂哄哄強盜作先聲 慢悠悠閒文標引首   「噲!夥計!到了地頭了!你看大門緊閉,用甚麼法子攻打?」   「呸!蠢材!這區區兩扇木門,還攻打不開麼?來,來,來!拿我的鐵錘來!」   「砰訇!砰訇!好響呀!」   「好了,好了!頭門開了!--呀!這二門是個鐵門,怎麼處呢?」   「轟!」   「好了,好了!這響炮是林大哥到了。」   「林大哥!這裡兩扇鐵牢門,攻打不開呢!」   「唔!俺老林橫行江湖十多年,不信有攻不開的鐵門,待俺看來。--呸!這個算甚麼,快拿牛油柴草來,兄弟們一齊放火,鐵燒熱了,就軟了!」   「放火呀!」劈劈拍拍,一陣火星亂迸。   「柴草燒他不紅,快些拿木炭來!」   「好了,有點紅了,兄弟們快攻打呀!」豁剌剌!豁剌剌!   「門樓倒下來了,搶進去呀!」   「咦!怪道人說梁家石室,原來門也是石的。」   「林大哥!鐵門是用火攻開了!這石門只怕火力難施,又有甚麼妙法?」   「呸!眾兄弟們有的是刀錘斧鑿,還不併力向前,少停凌大爺來了,倘使還沒有攻開,拿甚麼領賞!」   「是呀,我們併力攻打上去,不怕他銅牆鐵壁!」好忙呀,刀兒、錘兒、斧子、鑿子,一齊亂下。   「好了,我這裡打下指頭大的一點來了!」   「我這裡芝麻大一點也沒有動呀!」「噯!攻了大半個時辰了,我老林打家劫舍,也不知經過幾百回,卻沒有經過這樣為難的事,兄弟們不要白費力了,設個法兒,用軟梯上去吧!」   「不中用!這一個石室,沒有天井,就有兩個窗戶,也不過一尺來高、四五寸寬,哪裡進得去!」   「那麼,我們掘地道來!」   「也沒用,這個牢房是我老子在世的時候承造的,他常常說起,說這牢房底下,四圍打了一丈二尺深的沙樁呢!」   「這可難了!」   轟!轟!轟!   「這是三響號砲,凌大爺到了!」   「凌大爺,這石室攻打不開,還求示下!」   「嚇!你們在我跟前誇了嘴,此刻鬧到騎虎難下,難道就罷了麼?」   「大爺不要動怒!我老林還有一條妙計!」   「快點說來。」   「好在大爺不是要取他錢財,……」   「我大爺有的是銅山金穴,要他錢財做甚麼?這個不消說得!」   「只要結果他一家性命,我老林還有一條妙計,不須打破他這牢房,便可以殺他個寸草不留!」   「也罷!我本來只要殺了他弟兄兩個,怎奈他全不知機,只得一不做二不休的了!老林!你就施展你那妙計吧!」   「兄弟們!搬過柴草來,澆上桐油,就在這門前燒起來。拿風箱過來,在門縫裡噴煙進去,……阿七!你飛簷走壁的功夫,還使得麼?」   「老實說,我雖然吃了兩口鴉片煙,這個本領是從小學就的,哪裡就肯忘記了!」   「既這麼著,你上去把四面的小窗戶,都用柴草塞住了,點上一把火。」   「可以,我就幹這個。」   「凌大爺!這裡有馬鞭,你且坐在上風一邊,看俺老林成功也!兄弟們快來動手!」   好熱鬧呀。怎見得?--毒霧迷天,濃煙匝地,風過處紅火燄燄,火低時黑氣騰騰,添柴草得奮不顧身,遑問焦頭可慮。拉風箱得亂抒雙臂,不辭爛額之勞。四壁廂犬吠雞飛,一霎時神號鬼哭。盡任他鑼聲震地,官軍赴援無人。只聽得砲響連天,賊徒聲勢愈大。桐油煙臭惡難聞,向石門縫中鑽去。催命符容情不得,從閻羅殿上頒來。叫爾室中眾人,化作冥司群鬼。縱不似北京的掛爐燒鴨,也要做江南的異味熏魚。   「這會燒夠了兩個多時辰了!大約此刻已有四更多天,這牢房裡的人是活不成的了!凌大爺!我們散吧?」   「好呀!這正是『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旋歌』,走呀!打轎子過來!」哄哄哄一陣散了。這一散不打緊,只是鬧出一段九命奇冤的大案子來了。   噯!看官們,看我這沒頭沒腦的忽然敘了這麼一段強盜打劫的故事。那個主使的甚麼凌大爺,又是家有銅山金穴的。志不在錢財,只想弄殺石室中人,這又是甚麼緣故?想看官們看了,必定納悶。我要是照這樣沒頭沒腦的敘下去,只怕看完了這部書,還不得明白呢!待我且把這部書的來歷,以及這件事的時代、出處表敘出來,庶免看官們納悶。   話說這件故事出在廣東,我聞得各處的人,都說廣東強盜多。廣東果然強盜多,這句話我也不能代廣東人諱。但是大凡做強盜的人,無非是些無賴地痞、亡命少年。從沒有坐擁厚資,名列縉紳,也去做強盜的道理。然而這件事,卻是一個坐擁厚資的人去做強盜,並且這個人雖然不是甚麼閥閱名門的子弟,卻也是納監讀書,充做書香人家的人。似他這等人,也做了強盜,豈不是一件奇事?並且這件事出在本朝雍正年間,這位雍正皇帝,據故老相傳,是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於國計民生上十分用心,懲治那暴官污吏,也十分嚴厲。並且又明見萬里,無奸不燭。至今說起來,大家都說雍正朝的吏治是頂好的。然而這個故事,後來鬧成一個極大案子,卻是貪官污吏佈滿廣東,弄到天日無光,無異黑暗地獄。卻不遲不早,恰恰出在那雍正六、七年時候,豈不又是一件奇事?   要知道這件奇事的細情,待我慢慢一回一回的表敘出來,便知分曉。 第二回    廣源店股東拆股 馬鞍街星士談星   卻說廣東素稱繁盛之區,向來商賈雲集、百貨流通。從前海路未通,往來北省的人,多是取道江西。這江西與廣東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南雄嶺。這南雄嶺是廣東省南雄州所屬的地方,過往之人都要在此地經過,因此朝廷就在這個所在設立稅關,徵收關稅。南雄地方就成了個南北通衢,客商輻輳,那些多財善賈之流,多在那裡開行設店。   內中單表一家綢緞舖子,招牌是「廣源字號」。這廣源是郎舅兩個合夥開設的,一個姓梁,名叫朝大;一個姓凌,名叫宗客,都是廣州府番禺縣人氏。這凌宗客就是梁朝大的妻舅,郎舅二人,情投意合,生意也十分茂盛。後來宗客在別處發了一票大大的橫財,先就回到省城去安閒度日。所有南雄生意,都歸與朝大經營。不料樂極生悲,這凌宗客發了大財之後,安享得沒有幾時,就嗚呼哀哉了。遺下一子,名叫貴興,表字祈伯,向來下幃讀書,納粟入監,以為考鄉場地步。此時丁了憂,正好廬墓讀禮。   誰知過得年餘,梁朝大在南雄,也一病身亡。朝大兩個兒子,長名天來,次名君來,其時正在番禺譚村居住。一朝得訃,不必說,自是星夜奔喪而去。到得南雄,料理喪事已畢,細查近年生意,卻是日見清淡。兄弟二人商量道:「母親年紀已高,我們不便遠離。設店在此,沒人經管也不成事。凌表弟他向來讀書,未必肯來經理。不如寫信通知與他,請他來此,眼同盤頂與別人。盤出多少現銀,我們照老股公攤,一來免了這頭牽掛,二來得了現銀,我們回到省城,也好再圖別業。想凌表弟也未必不肯。」商量定了,就寫了封信去通知凌貴興,貴興得信,果然來了。   兄弟兩個,再把上項主意訴說一番,貴興也點頭應允。當下三人定了主見,就招人盤受。不多幾天,交易都算清了,自然都是二一添作五的分了。只剩下二十四個玉石花盆,及一堂花梨木椅桌,因為議價不合,還沒有受主。天來同貴興商量道:「我們不能為了這兩樣東西只管耽擱,好在這個大家都用得著的,不如我們兩家分了吧!」貴興道:「好好的全副東西,分散了就可惜了!不如我們兩個投票估價,出得價高的,拿出錢來,拿了東西去,拿不著東西的,可得了那價錢,豈不是好!」天來道:「表弟高見不差。」   於是兩人各各寫了投票,交了出來,邀了證人,當眾拆開。天來出的是一百零五兩,貴興只出了八十兩。天來馬上去兌了一百零五兩銀子,親手交與貴興。貴興不覺後悔起來,對天來道:「這兩樣東西,弟倒也心愛,只因一向在家讀書,不知物價,所以出得賤些。如今我多加五兩,共作一百十兩,請表兄讓與弟用如何?」   天來本是無可無不可之人,當下正欲答言,尚未開口。那旁邊一個做中證的老夥計道:「這可使不得!當眾投票,是極公正之事。此刻票已開了,又來加價,起初又何必投票呢!倒是當面講價的好了!與其開了票之後再來加價,又何必開票呢?不是徒然多此一舉麼?並且凌世兄當面加得,梁世兄自然也當面加得。倘使梁世兄也是心愛此物,也加起價來,豈不成了個爭端麼?依我看來,還是依投票之價,梁世兄得去為是。免得因此些微小事,你兩家中表起了爭端,此是老夫愚見,依與不依,聽憑你們二位尊裁!」眾人齊聲道:「老丈之言甚是!倘不如此,我們今天承邀作證人,也是白白多此一舉了!」貴興迫於眾論,不得已接了天來銀子,怏怏不已。當下諸事停當,表兄弟三人一同買舟返省。天來兄弟,自回譚村不提。   且說貴興與天來分手之後,只叫家人僱人挑了行李回去,他自己卻散步街頭。偶然走過馬鞍街,只見一家門首,圍著許多人觀看。貴興抬頭看時,只見那家門首掛著一面簇新招牌,寫著「江西馬半仙,專參六壬神課,兼精命相,陰陽地理」十九個字。貴興看罷,心中暗想:「我向來在此走過,未見有此,想是新到的,何妨前去領教他一回呢?」   想罷上前,分開眾人,走到門內。只見屋內擺著一個課壇,上面坐著一人,頭戴瓜皮小帽,身穿藍布長衫,外面罩著一件天青羽毛對襟馬褂,頸上還圍著一條玉蘭綾子兒硬領。黑黑兒,瘦瘦兒,一張尖臉,嘴唇上留著兩撇金黃色的八字鬍子,鼻子上架著一個玳瑁邊黃銅腳的老花眼鏡。左手拿著一枝三尺來長的符旱煙管,嘴裡吸著,鼻子裡一陣一陣的煙噴出來。右手掌著一柄白紙面黃竹骨的摺疊扇,半開半合,似搖不搖的,身體在那裡晃著。隔著那眼鏡上的兩片水晶,看見他那一雙三角眼睛,一閃一閃的,乍開乍閉。   貴興向前拱手道:「先生請了!」馬半仙聽見招呼,連忙呵了一呵腰,左手放下煙管,把鼻子上的眼鏡除了一除,嘴裡也說:「請了請了。」一面說著,也向貴興打量一番,只見他生成一張嫩白臉兒,滴滴溜溜的一雙小眼珠兒,薄薄的嘴唇兒,高高兒的顴骨,露露兒的鼻孔。頭戴細黑布的瓜皮小帽,上頭綴著個核桃大的藍帽結子(粤俗:素服,帽結用藍不用白)。帽簷上面卻綴上一塊天藍寶石的帽準,身穿細機嫩藍布長衫,手執一把宮扇式的紈扇,腳上蹬一雙挖花京式素鞋,那鞋底兒足有一寸多厚,舉止浮動。   打量過了,心中早有了主意,一面低下頭來,在桌子底下拉出一把凳子來,說聲「請坐」。貴興也不謙讓,就便坐下,嘴裡說道:「先生敢是初到敝地,難得多才多藝,特來請教算一個八字。」馬半仙道:「如此請教貴造。」貴興便將生辰八字,一一告知。半仙戴上眼鏡,提起筆寫了出來。起了四柱,側著頭看了一會,又輪著指頭掐了一會。放下筆來,除下了眼鏡,捋了捋鬍鬚,打了一聲咳嗽,雙眼望著貴興道:「貴造是一個富貴雙全的八字,小弟在江湖上代人算命,已有二十多年,似這般八字,卻也不曾遇到過幾個。還記得十五年前,小弟到北京去,有人拿了一個八字來算,我算得他非但富貴雙全,並且才兼文武,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只有一件奇怪,他到了晚年,有一步運,遇了七煞陽刃,據飛星剗度算去,恰好那兩年,又是喪門、披麻、亡神、白虎、暴敗、天狗、天哭等星宿,應該不得善終,要過刀而亡的。然而好的我就依書講命,一齊說了。到了後來那一步運,我只得說是恐怕要有點小耗失,起居出入要謹慎些。你想我們江湖上人,只這句話就是教人趨避的了。然而算的時候,我並不知道是哪個的八字。到後來方才有人告訴我,說是年羹堯大將軍的八字。那時我自己還不相信,怎麼像年大將軍那樣榮華富貴,會過刀而死呢?這個八字一定算得不靈了,一定是我的功夫不精了。誰知康熙皇帝駕崩了,如今這位雍正爺登位,不多幾時就把這位年大將軍殺了!那時小弟才敢自己佩服自己,一點兒也不會算錯。今天看了貴造,功名富貴,雖然未必及得到年大將軍那樣,然而不是恭維的話,這狀元、宰相、封侯伯,是逃走不去了,並且越到晚運越好。不說別的,就是這日坐文昌,主生貴子,這一層那晚運是不必說的了。據這麼看去,貴造比年大將軍還高十倍呢!」   一席話說得貴興手舞足蹈起來,問道:「請先生批個大批,要多少筆金呢?」半仙道:「據貴造而論,一生事業不少,一個大批,說不盡許多,不如批個成本的好。」貴興道:「就批個成本,不知要多少筆金?」半仙道:「小弟這裡的規矩,平常人多算,批成本是五錢銀子。若是大貧大賤的八字,我算出來了,就一文不要,送他一本,等他好趨吉避凶。要是大富大貴的命,也要叨光酌加一點,我可是不爭論的,只看來人器量如何。俗語說的好,『量大福大』,我也不必爭,那大量的人也斷不會難為我的。」貴興拍手道:「好好!我就送你一兩銀子筆金,費心同我批個成本,但不知幾天可以批得好?」半仙道:「批成本的,不是含糊可以了事。先要考定太陰、太陽、經緯,追究胎元、胎息,參考七政、四餘、飛星、剗度,還要裝地盤神煞,考查流年小限,以斷定一生衣祿。大約十天之後,方可應命。」貴興道:「不要緊,就是十天。十天之後,我叫人來取就是了。」說罷,送上一兩筆金,半仙也不推辭,就便收了,又說道:「倘不見棄,小弟還當奉贈一相,是不取相金的。」貴興道:「先生真是多才多藝!招牌上還有陰陽地理,想必也是高明?」半仙道:「不敢!小弟在家鄉時,單就因為看風水看的靈,因此人家送與小弟一個諢號,叫做『鑽穿石』……」   半仙還要再說時,忽見一個小廝走來,對著貴興請了個安,道:「大爺回來了,為何不到家裡去?隔壁陳大人來拜候呢!」   貴興聽了,便立起來,辭了馬半仙,帶著小廝回去。   不知陳大人是甚麼人,來拜貴興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接京函陳大人賣關節 除孝服凌貴興考鄉科   卻說凌貴興別過馬半仙,帶了小廝回家而去。一路上細問:「陳大人找我有何事故?」那小廝名喚喜來,說小也不小了,年紀也有十五六歲了,貴興向來以心腹相待。當下喜來便答道:「小人也不知有甚要事,自從大爺動身的第二天就來過。小人回他說,大爺到南雄去了。他問幾時回來,小人回說不知,從此之後,他三天一次、五天一次的來打聽。今天看見行李回來,他就過來了。在書房坐等了許久,不見大爺回去,小人便出來尋訪。正在沒有尋處,恰好遇見大宅那邊的易行太爺,說是看見大爺在這裡算命呢,小人便尋得來。」一面說著,回到家中,貴興即到書房與陳大人相見。   原來這陳大人是浙江人氏,本來是一個翰林院編修,放過一任學政,因此人家都叫他陳大人。後來因為犯了清議,被御史參了一本,奉旨革職。他革職之後,羨慕廣東地方繁華,就到廣東住下。賃居的房屋恰在貴興隔壁,彼此鄰舍,常有往來。此番來尋貴興,卻是另有一事。   當下彼此相見,寒暄已畢,陳大人湊近一步說道:「前幾天屢次奉訪,又值老兄公出未回……」貴興便搶著問道:「不知有何見教?」陳大人道:「弟接了京裡一位同年的信,這位同年姓王,名字呢,此時卻不便說出來。明年是雍正四年丙午鄉試年期,這位敝同年,是當今文華殿大學士兼翰林院掌院的得意門生。已經暗暗的許了他一個廣東主考,因寫信與弟,要賣一兩個關節。弟在貴省是個客居,這賣關節是重大的事,哪裡好去張揚起來,說我有關節賣呢?因此特來與老兄商量,看有人肯買沒有?」   貴興聽了暗暗歡喜,道:「馬半仙之言驗矣!」屈指一算,自己恰好明年五月就滿服了。因對陳大人道:「不知這個關節怎麼買法?有甚憑據?」陳大人道:「老兄沒有幹過這等事,無怪不知此中玄妙。譬如講定了價錢,只要他說給你幾個字,你就牢牢的記著。等下場的時候,你卻把他說的那幾個字嵌在首藝的破題裡面。他看見了,自然就取中了。」貴興道:「此刻不能同主考當面,又怎麼行呢?」陳大人道:「這也容易!倘是有人買了,少不得我要進京走一次,就是我說給他幾個字,也可以使得。只要我到京之後,把那說的幾個字告訴了敝同年,也是一樣的。」貴興道:「不知要多少價錢?」陳大人道:「中一名舉人,是五千銀子,我做中人的,也要一千五百的酬勞。要是想中經魁,卻要一萬銀子,我的酬勞也要三千,這是我這裡的實價。老兄去賣得多少,是老兄的好處,我也不管。」貴興沉吟道:「這不太貴麼?」陳大人道:「看著像貴,其實熱心科名的人看起來,也並不貴。並且貴省的舉人比別省來得體面,一朝中了舉人,上自衙門差役,下至賭館娼寮,哪一處不來巴結奉承,豈不威風!就是鄉黨有事出來理論理論,或者同人家說件把訟事,到衙門裡去,地方官也不敢怠慢……」   一席話說得貴興興致勃勃,便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去找別人,就是我來買了,豈不是好!不過單為我一個,要勞動大人走一次北京,未免勞駕了。」陳大人道:「不瞞老兄說,弟這裡已經有了兩個舉人了。再能有了兩個舉人,或者有了一個經魁,湊夠二萬銀子,我就動身了。」貴興直跳起來道:「大人放心!我就認了一個經魁。不知大人幾時動身,便當兌銀子過去。」陳大人道:「老兄禁聲,這是何等事,豈可這樣大呼小叫!叫別人聽去,還了得麼!」貴興連忙住口,便請教何日動身。陳大人道:「老兄這裡既然應了一名經魁,弟三五日內就要預備動身。雖然為時尚早,然而恐怕路上有意外的耽擱。二來到了北京,幹停妥了,也要早日給這裡一個信,大家也好放心。」貴興又躊躇道:「萬一貴同年放不著敝省主考,就怎樣呢?」陳大人道:「這個自然他會打算,既是放了別人,他也可以臨時轉賣出去,他也落著點回用,好歹總保你這裡不落空就是了。」   當下計議停當,貴興便轉入內堂,與妻子何氏相見。妹子桂仙過來給哥哥請安道乏,問了些南雄景致。貴興對何氏道:「好叫娘子得知,今日回家,遇了一件大喜事,娘子要準備做舉人奶奶了!」何氏笑道:「鄉試還要等到明年,怎麼就好準備起來?並且相公還丁著憂呢,哪能下場?」貴興道:「娘子!你怎麼把日子都過昏了?我們明年五月裡就要滿服了呀!」說罷,又把陳大人賣關節的話,一一告知。何氏道:「中個舉人雖然是好,只是丟了一萬多銀子呢!」貴興拍手道:「娘子好沒打算,你想我們凌家向來不甚發達,明年鄉科闈姓,買『凌』字的人一定少。加以陳大人那裡已經有了兩個人。這兩個人姓甚麼,我明日索性去問了來。明年闈姓,我重重的買上了這三個字,怕我不在這闈姓裡面撈回來麼?只怕還有利呢!」   正說話間,喜來進來道:「大宅的易行太爺來了,說給大爺請安呢。」貴興道:「他來了無非又是借柴借米,我不見他。你只說我路上辛苦,已經睡了。」喜來翻身出去。桂仙道:「易行叔叔光景艱難,縱使他來求借,也是不多的。自己一家人,哥哥何苦如此!」貴興道:「妹妹有所不知,這個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見了人噘起一張嘴,除了告幫求借,再沒有第二句話,我不願意見他。不比二宅的宗孔叔叔,他一樣是個窮光蛋,卻是會說會笑,又肯替人出力辦事。像宗孔叔叔那樣,我就常常幫助他,也是情願的。」桂仙聽了,就不言語了。   閒話少提,且說貴興過得一天,就去打了一張一萬兩的匯票,又取了三千兩現銀,到陳大人那裡去回拜。一面交托這件事,要了關節的幾個字,又問了那兩個舉人的姓,準備買闈姓,撈本賺利。又說道:「大人進京,費心代我多多拜上王大人,明年倘能中個解元,我還準備一萬兩的贄敬在這裡呢。」陳大人照數收下,先向貴興道喜,貴興更是樂不可支。再過一天,又置酒與陳大人餞行。陳大人又教了他在就近買薦卷、買謄錄等事,貴興一一謹記在心。   送過陳大人後,不知不覺過了十天,便叫喜來到馬半仙處取批的命本。半仙見了喜來,送茶送煙的同他交談起來。用言語打聽了好些貴興家事,臨了才說:「這幾天實在太忙,還不曾批好,再過三天就有了。」喜來只得回覆貴興。過了三天,再去取來。貴興一看,上面批的他丙午年就要發解,丁未年連捷,大魁天下。某年開坊,某年大拜。看的貴興手舞足蹈,如同瘋子一般,嘴裡只說:「這位先生真說得靈!」   正在那裡樂不可支的時候,他的族叔宗孔來了,說道:「姪老爹!樂甚麼呢?想是有了甚麼得意的事了,何不告訴我聽聽,讓我也幫著姪老爹樂他一樂呀!」貴興道:「叔父有所不知,想我從小的時候,我父親就叫人同我算過多少命。都是說我甚麼三刑、六害,甚麼血光、陽刃,都是一片放屁胡說,哪裡有一點靈的?你看這個馬半仙算的才靈呢!」   宗孔接過來,識一半不識一半的看了一遍,道:「丙午……明年就是丙午呀!他說要發解,不知要解到哪裡去呢?」貴興笑道:「怎麼叔父不懂這個!」又伸出一個大拇指來道:「『發解』是說我明年要中解元!」宗孔聽了,連忙深深作了一揖,道:「恭喜姪老爹!」貴興哈哈大笑。宗孔又道:「中了解元之後,怎麼丁未年又要大鬼天下呢?」貴興益發笑不可抑道:「這是個『魁』字,不是『鬼』字。」宗孔道:「就是『魁』字我也不懂呀!」貴興又伸出一個大拇指來道:「這個字嗎?是狀元!」宗孔嚇得一骨碌爬下來,對著貴興叩頭,貴興連忙扶起。宗孔道:「阿彌陀佛!這個我也來不及道喜了!果然如此,莫說我宗孔沾了姪老爹的光了,就是凌家祖宗,只怕也要沾點姪老爹的光了!」貴興道:「豈但如此!我們廣東八十多年沒有出過鼎甲,我破天荒中了個狀元,只怕廣東的天也光了呢!」叔姪兩個卻同做夢一般,說了半天,宗孔方才說明來意,求借二錢銀子買米。貴興給了他,拜謝回去不提。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轉瞬臘盡春回,陳大人由京中寄了信來,說是諸事辦妥,準備來吃喜酒,貴興又是一樂。等到五月,除了孝服,又過了幾時,考過遺才。一日接到京報,廣東正主考果然是姓王的,副主考姓李,心中無限歡喜。等到八月初六,宗孔便來送場,一連三場的送場接場,都是宗孔在那裡忙。   三場既畢之後,貴興便天天在家中飲酒作樂,心中是穩穩的放著一個舉人老爺的了。更有那宗孔格外巴結,先就到招牌庫裡,打聽做匾額的價錢,又到木行裡去問旗桿木的價錢,又到刻字店裡去問刻硃卷的價錢……今天問一樣,明天問一樣,問了來,便去討好貴興。把好好的一個凌貴興,只弄得如醉如癡,眼巴巴望到九月初八。   這一天,說是明天要開榜了,貴興便起了忙頭,不知他忙的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盼鄉榜焦心似沸 講風水信口開河   卻說丙午這一年,廣東鄉科定在九月初九日放榜。到了初八這一天,凌貴興就起了忙頭了,拉了宗孔,商量開列菜單,預備定酒席、請喜酒。又取過黃曆來,看了開賀的日子。又進去叫何氏,預備賞報子的賞錢。新買來的京靴,恐怕不合腳,又穿上了,在廳上走了幾次。這一天的晚飯,竟是未曾下咽。到了初更時候,忽然又肚餓起來。此時宗孔已經來幫忙了兩三天,聽見貴興肚餓,便叫人搬上酒菜來,陪著貴興吃酒。貴興忽然怔了一怔道:「此刻已經寫榜了,不知可曾寫到『凌貴興』三個字?」宗孔道:「姪老爹只管放心吃酒,寫了出來,自然有報子報到的。」   貴興此刻不知怎樣,忽又想到萬一不中,如何是好?自言自語道:「如果不中,我今番死定了!」宗孔只顧揀大塊的吃、大杯的喝,卻不曾留心聽得這話。貴興忽然又頓足道:「果然不中,如何是好!」宗孔道:「姪老爹放心,馬半仙的話沒有不靈的。我前天也去算了個命,他說我一生衣祿,都仗貴人扶助。你想我這麼窮,不是姪老爹照應,哪裡還有飯吃、有衣穿?這貴人扶助的一句話,不是已經靈了麼?此刻已經二更了,待我去叫他們裡裡外外,都點起燈燭來,等著貴人來報喜。總要燈燭輝煌,才像個喜事人家呀。」說罷,起身去張羅了一會。果然一霎時裡外通明,如同白晝。貴興不覺哈哈大笑起來,道:「我果然中了,不知要累叔父怎麼忙呢?」宗孔道:「這是當得效勞的,姪老爹中了解元,我的臉上也有光彩了。」貴興歎口氣道:「也不望解元,只要榜上有了個名字就好了。」   正說話間,忽聽得門外面一聲鑼響,人聲嘈雜,貴興大喜,以為是報到了。宗孔更忙著三步兩步跳了出去,只聽得那人聲鑼聲慢慢的去遠了。貴興不覺一陣心亂如麻,又想道:「我才頭一次場,就中了,只怕沒有這等容易。但是這一科不中了,下一科不知中不中呢?」忽然又轉念道:「不管馬半仙算的命靈不靈,一萬三千銀子的關節早就買定了,哪有不中之理!」想到這裡,心裡又是一樂,忽然又想道:「關節上的幾個字,我是已經嵌了上去。但似乎勉強些,不知王大人看得出看不出。萬一看不出來,豈不壞了事!」忽又想道:「這幾個是極平常的字,萬一別人破題上頭,也無意中弄上了這幾個字。倘使主考先看了他的卷,以為是我,倒中了他,豈不是誤了我的事!」想到這裡,不由的汗流浹背起來。坐不住,走到牀上躺一下,一會又起來走走,又自己安慰自己道:「那關節的幾個字只有我知道,別人那裡有這樣巧,也剛剛用了這幾個字呢?」忽又回想道:「天下事也難說,萬一果然有這等巧事,那就怎麼樣呢!」側耳聽聽,外面已經打過三更了。「噯!我今番不去下場,此刻倒也安安穩穩的睡覺了。雖然,盼了一夜,明日穿了衣帽去拜老師,簪花赴鹿鳴宴,也是開心的!我今年只得二十五歲,到了雍正六十四年,我八十五歲,還要重宴鹿鳴呢!」想到這裡不禁噗嗤一聲,自己笑起來。宗孔道:「姪老爹又樂甚麼呢?我看那些報子真是可惡!你聽聽看,外面一起一起的過去不少了,單是我們這裡他不來,真是可惡!回頭他來了,且不給他賞錢,先要罵他幾句。你聽聽看,這管怕是來了!」原來外面又起了一陣人聲,再聽時就去遠了。   貴興道:「我也不等了,睡吧!」走到內室,便和衣睡下,哪裡睡得著?不到一刻工夫又站起來,走到外面,只見宗孔躺在牀上,呼呼的睡著了。獨自一人,無精打采的,對著那殘肴剩酒默默的出神。坐了一會,走過去把宗孔搖醒了道:「叔父!你聽聽看,已經交過五更了,只怕沒有望的了!」宗孔一骨碌爬起來道:「姪老爹!不說要睡了麼?怎麼又出來?」貴興道:「不知怎麼,只管睡不著。」宗孔道:「姪老爹!我想起一件事來了。我聽見人家說,寫榜是從第六名寫起的,等全榜都寫好了,寫前五名。姪老爹中的是解元,是要末了才寫的,寫得遲,所以報也報得遲了。」貴興大悟,暗想道:「我買的是經魁,還可希冀個解元。此刻解元不解元且不管他,好歹是個經魁,高高的中在前五名,自然填榜填的遲了,怎麼我不曾想起來。白白的著急了一夜,早點想起來,我倒先去睡覺了。此刻五更時候,將近要填到五經魁了,可又不能不等了!噯!好歹再等一個更次,中與不中也可以知道了。」宗孔起來了,只是拉三扯四的閒談。貴興只是無心理會,定了神側著耳去聽,慢慢的覺著四面絕無聲息。忽然抬起頭來,見天已發白,貴興已是急得搓手頓足。忽聽得門外高叫一聲:「新科解元試錄!」(此廣東風氣也,放榜之前一夕,探榜者逐名探出,連夜以活字排版,全榜既成即印出。沿街叫賣,謂之試錄,時榜尚未張掛也。)宗孔連忙出去,要買一張看,那人已經去的遠了,只得回進來了。貴興歎道:「試錄已經出了,總是無望的了!買來做甚麼呢!」宗孔道:「只怕那報子找不著我們的地方,也未可知。此刻只怕榜也掛出來了!姪老爹,何妨自己去看看呢!」宗孔一面說,一面覷著貴興,只見貴興在那裡發抖呢!說道:「叔……叔父去……去看罷!我……我……我看見有點怕呢!」宗孔道:「姪老爹不要擔心,等我去看來,包你一名解元,馬半仙不會騙我的。」說罷去了。   貴興氣惱一番,看看天色大明,太陽已出,沒好氣走到房裡,納頭便睡。這一睡,睡到下午方才起來。看見紅紙裹著預備賞報子的銀子還放在那裡,自家覺得沒意思,便跑到書房裡再睡。思量莫非那姓陳的是個騙子,可惜交銀給他的時候,沒有要個收條,不然倒可以告他。又想到:「除非他再也不到廣東,倘是再來時,我一定不放過他!」心中胡思亂想,又復睡去。這一天,連飯也沒有吃。   一直過了三天,宗孔才來,一來了便道:「姪老爹,不要煩惱,我這兩天也著實代姪老爹生氣,我想內中一定有個緣故。」貴興道:「甚麼緣故呢?」宗孔道:「古語說的好,若要求取功名,要五件事俱全。那五件事是古語傳下來的,『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依我看來,據馬半仙算的命,姪老爹的命運是好到極處的了。至於積陰功一層,別的我不知道,單是我這個遠方窮叔子,哪一時哪一刻不受姪老爹的恩惠,這還不算積陰功麼?講到讀書呢,我常看見姪老爹出口成章,就是說句話有時也是之乎者也不去口的,還怕文章作不好嗎?我疑心的,就是風水一件事,或者有甚麼關礙之處,也未可知。」   貴興慢騰騰的答道:「這也未必。我父親在時最講究風水,所有作灶開門,都定了方向,甚至修渠小事,也選過日子。這總是我的晦氣罷了,怨甚麼風水呢!」宗孔道:「話雖如此,只怕陽宅好了,陰宅未見得十分好呢。我聞得馬半仙看風水的本事極好,渾名叫『鑽穿石』,何不請他去看看陰宅呢?好在所費無幾,姪老爹也不是在乎此的。」貴興道:「這等說,就煩叔父去請他來,同去看看。」宗孔巴不得一聲答應了,就來找馬半仙,講定了五兩銀子步金。宗孔卻要個九五回用,一同到貴興家來,叫了船搖到譚村去。   原來貴興祖墳,葬在譚村。當時船泊了岸,貴興、宗孔、半仙一同登岸,來到墳上。馬半仙開了羅盤,看了方向,又四面看了大局,就發起他那荒謬議論來,道:「尊府這座陰宅,前後俱是高聳,中間低陷,是個『貓兒伸懶』之局,行門放水,極合其宜,可以斷得是發科發甲、丁財兩旺之地。」貴興道:「有甚不到之處,尚望指教,不可過譽!」馬半仙道:「我是依書直說,毫無褒獎。從前那位點穴的先生,很有功夫,恰恰點在這龍盤之內。東邊文筆既顯,西邊催官亦猛,後面玄武高聳,前面朱雀坦平,四圍鞏固,八將歸堂,應有一名狀元,三名進士,舉貢秀才,可保屢代不絕的。」貴興道:「既如此,何以我今年下場不利呢?」半仙歎了一口氣道:「最可恨的是前邊那一座石室,恰在那犯煞的位上。最宜平坦,不宜高聳。不知是哪個人的房屋,倘能叫他遷讓,此地便是十全十美的了。」貴興道:「這是舍親梁天來的房子。」半仙道:「既是令親,當好商量,老兄……」   說到此處,宗孔拉了他一把,走過幾步。半仙不知何故,也跟了過來。宗孔悄悄說道:「你見了我家姪老爹,就稱呼一聲大爺,也不辱沒了你,你怎麼稱兄道弟起來!」半仙忙道:「是是是!」又走過來對貴興道:『大爺!不可惜了小費,總要弄了過來,拆平了他,非但可保人口平安,而且科甲不絕,千萬不可錯過!」   貴興欣然,送過步金,打發半仙先回去。宗孔連忙跟到船上,取了回用。又回到貴興家來,討這差使,要去見梁天來,商量買他的石室。   不知此去買得成功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論柴米家庭現醜態 恣鼓簧中表動爭端   卻說凌貴興的老宅,本來也在慕德里司居住。因為他父親發了大財,所以又在省城蓋造了房屋。貴興借讀書為名,在省城住的時候居多,就是家眷也是時常往來兩面。此次因同馬半仙來看風水,就便回老宅去,所以打發半仙先走。   宗孔因為去省城伺候貴興等榜,也多日未曾回家,此時向貴興討了差使,一同走下山來,送得貴興回到老宅,自己也回家一轉。妻子謝氏埋怨道:「你好呀!一去七八天,也不管家裡沒柴沒米。從前天起,灶上就沒有起過煙了,鬧得個兒啼女哭,叫我一個守著,你卻一個人在外頭樂呢!」宗孔道:「不要緊,我今天再到省城走一次,包你有好處。」謝氏道:「呸!餓也快餓死了,還講好處呢!一連三天了,只在門前山芋攤上,賒了兩斤山芋,就當一天米糧。還望你有好處呢!」宗孔側著臉兒想了一想,道:「家裡還有甚麼衣服沒有?」謝氏道:「你好快活呀!還想有得當呢!要就在身上剝下來,索性大家打赤膊過日子。」宗孔道:「你不要性急。首飾呢,可還有點?」   謝氏聽了,立起來對準宗孔臉上狠命的啐了一口,又伸出手指在自己臉上撥了兩撥,道:「虧你羞也不羞!我陪嫁的幾件首飾,哪一件不敗在你手裡?你曾同我置過甚麼來,害得我耳朵上戴了銅耳環子,頭上插了銅壓髮簪兒,你要,就都拿了去!」說罷賭氣,果然把那銅耳環、銅壓髮除了下來,劈面摜去。   宗孔嬉皮笑臉的拾起來,也不言語,往外就走。謝氏哭著說道:「天殺的!你索性把他摜了,等我銅的也沒得戴,披著頭髮,光著耳朵,只當穿你這天殺的重孝!」   宗孔頭也不回,一直走到貴興家中,問道:「姪老爹!我來請一個示,比如天來肯讓那所石室,姪老爹肯出多少價呢?」貴興道:「聞得他們當日蓋造的時候,不過一千多銀子。此刻我為風水起見,說不得要多出幾個錢,就是三四千也不要緊。他肯賣最好,不肯時,也不可勉強。不知叔父怎樣說法?」宗孔道:「此事同他們女人說,是不中用的。我打算趕到省城,到他糖行裡,同天來當面說。」貴興道:「只是又累叔父奔走,如果事成,這中費用我格外從豐就是了。」宗孔道:「這有甚要緊!我即刻去張羅一件事就動身。」貴興道:「叔父又要張羅甚麼?」宗孔道:「不要說起,剛才我回家去,看看恰好柴也沒了、米也缺了!」   說到這裡,把那銅簪兒環兒故意半隱半現的,在貴興眼前晃了一晃,道:「拿這個去當了,好叫他們買起柴米來。」貴興道:「叔父為了我的事,哪有叫叔父破費的道理?不必當,我這裡拿去用吧!」說罷,拿出十兩銀子來,交與宗孔。宗孔道:「明日事成,請在中費裡面扣回就是了,慚愧得很呢!我也不說謝了。」說罷,辭了出來,氣忿忿的跑回家中,把銀子往桌子旁一摜,直挺挺的坐著,瞪起了眼睛一言不發。謝氏走到桌子旁邊一看,果然真是銀子,便陪笑道:「官人!當真把那銅東西換出銀子來,真是本事!」宗孔也不言語,把那銅簪兒環兒,劈面的摜了過去。謝氏連忙拾起來,又陪笑道:「官人,我們老夫老妻,無意中的三言兩語,何苦動了真氣!倘使氣壞了你,你叫我靠哪個呢!你吃了飯不曾?可要弄飯給你吃?你喜歡吃甚麼菜?我去煩隔壁王媽媽來。」宗孔也不言語,抓了兩塊銀子,約莫有一兩多重,立起來就走。   謝氏等他走遠了,咕噥道:「天殺的!不受抬舉!我看銀子面上巴結他,他倒在老娘面前鬧起脾氣來了!」又大聲嚷道:「王媽媽,王媽媽!有空麼?叫了李婆婆、張嫂嫂來打天九呀!我們那個東西又走了!大家來湊個興兒,我要翻本呢!」   不提謝氏這裡,且說宗孔離了家門,叫了一隻小船,搖到省城,一逕到第八甫天和糖行來尋梁天來。原來梁天來自從南雄拆股以後,就在省城第八甫開設天和糖行,自己帶著兄弟君來、兒子養福,在行中經理一切,生意倒也興旺。這一天,宗孔來到,名份上他是娘舅,天來兄弟是外甥,自然慇懃接待。寒暄既畢,宗孔道:「賢甥近來生意想必興隆,不知這糖行的利息有多少?」天來道:「利息本來甚微,不過所望銷場多,就可望多中取利,亦不過敷衍罷了。」宗孔道:「此刻有一注生意,可以獲到幾倍利,不知賢甥願做麼?願做的,我就說出來,不願做的,我也免開尊口了。」天來笑道:「哪裡有幾倍利的生意?除非是販古董,可奈這個,愚甥不在行。」宗孔道:「這個雖不是販古董,卻也同古董差不多,只要賢甥肯做,我便說出來,什麼在行不在行的。」天來道:「既承娘舅照應,又有甚麼個利錢,哪裡有不肯做的道理?只怕還是求之不得呢!」   宗孔道:「你肯做,我就說了。我那位祈伯舍姪,今年鄉試,主考瞎了眼睛,沒有中他。他心中不忿,請了一位極高明的風水先生名叫馬半仙的,來看陰宅風水。據說風水十分好,應該要中一名狀元,三名進士……」天來見他忽然掉轉話頭,講到風水上去,覺得不倫不類,暗暗好笑。因問道:「這是尊府的福地,才談的是生意,怎麼扯到這個上來?」宗孔道:「你不要性急,等我慢慢講下來呀!後來又說可惜前面這座石室擋住了風水,倘能把石室拆平了,就要馬上見功的。這石室就是賢甥的尊府,因此祈伯特地叫我來與賢甥相商,請賢甥把這石室讓與他。當日你令尊翁蓋造這座石室,我是知道的,不過花了千把銀子。我今天來時,到祈伯那裡請示,問他肯出多少錢,他一口就出了三千。我想他功名心切,就是一萬也肯出的。賢甥若是肯賣時,一萬銀子包在我身上。可有一層先要說明白,可是要三七分的。交易成了,你得七千,我得三千。賢甥,你千把銀子的房子,賣了七千,不是幾倍利麼?」天來愕然道:「原來如此!但是這石室是先父手建,平時常常說起,他日無論家計如何,這石室不准毀賣,三代之內,必要保全。三代之外,人事變遷,也不能預為囑咐的了。這是先父的話,此刻先父骨肉未寒,哪就好變賣?卻想不到這房子有礙貴府風水,好不令人為難!」   宗孔見天來言語之間似乎活動,心中暗想,以為天來嫌其分潤太多,因又說道:「如果賢甥肯讓,分潤一節,可以從長計議。不必一定三七,就是二八也可商量。」天來道:「不是這等說,愚甥只礙著先父遺命,是以為難。」宗孔道:「賢甥之言差矣,父命雖重,卻是早已死了。與其守著死父親的遺命,毫無好處,何如徇了活親戚之情義,發筆財呢?」君來聽得不耐煩,道:「娘舅!這是甚麼話?人家只有晚輩不長進,敗壞先人遺業,做長輩的出來禁止。禁止不從,還可以教訓。怎麼你做娘舅的,倒說出這般話來,慫恿愚甥們向不肖路上走呢!我弟兄兩個任憑怎麼樣,這房子是不變賣的。何況此刻靠著點小生意,還有飯吃呢,我看娘舅還是免開尊口吧!」   天來的兒子養福插嘴道:「說來也是笑話,人家好好的住宅房子,又是礙了風水了!考試不得中,不怪自己心眼塞,倒說主考眼睛瞎了!若要中舉,何不多讀兩篇文章、多臨兩行古帖,反來要買人家的房子!須知這房子底下,生不出個舉人來呀!倒是我們近來商量要起造花園,沒有地基,凌表叔的房子恰好合式,不知他肯賣給我麼?」   天來一聲喝住,對宗孔道:「小孩子的話沒有輕重,不要見怪!愚甥不敢不恪遵父命,望娘舅回去,多多拜謝祈伯,恕我有違尊命!其實風水一節,虛無縹渺,不足憑信,何必以此攖心呢!」   宗孔受了君來、養福兩個搶白,正沒有下場。今得天來轉了個彎,便一言不發,搭訕著走了。天來也不挽留,送出大門而別。   天來轉身,埋怨君來、養福道:「就是不賣給他,也要好好的打發他,你叔姪兩個不該出言激怒他。你們可知譚村一帶,鄉民有兩個歌謠,叫做『不怕雷公,只怕宗孔;不怕菩薩,只怕祈伯』,他兩個的行為,就可想而知。這宗孔的綽號,還叫做『落地蜈蚣』,你們偏要碰到他頭上,須防惹下禍來,我可不答應你們的!」一席話說得君來、養福默默無言。   且說宗孔受了一番搶白,沒好氣走了出來。叫了船,一口氣搖到慕德里司,捨舟登陸,一口氣奔入貴興家中,將天來、君來、養福各人說話,一字不諱,滔滔汨汨的說了出來。說罷,暗覷貴興面色。貴興歎道:「天來表兄能恪守我姑丈遺命,在市井之中,可算難得!」宗孔以為貴興必怒,誰知他一點也不怒,反贊美天來,不禁愕然道:「天來還情有可原,君來的話就太豈有此理了!」貴興道:「他說的本來也是正理。」宗孔著急道:「叵奈養福這廝,出言無狀。」貴興道:「小孩子們懂得什麼,何必同他計較!」宗孔道:「小孩子……說小也不小了,上二十歲的人,親也娶過了,還小麼?而且天來也豈有此理,聽了他兒子的話,登時也翻過臉來,說我的兒說的不錯,當日凌……姪老爹,你不要動氣,這是我學梁天來說的……他說當日凌貴興的老子,本來是個窮光蛋,多虧了我父親提攜他起來。他此刻有了幾個臭銅錢,就這麼放恣起來,連我的房子也要想買起了,問他要臉不要臉?」貴興聽了,勃然大怒起來。   未知這一怒,怒出什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鼠牙雀角宗孔穿墉 虎噬狼吞爵興設計   卻說宗孔看見貴興已怒,便道:「我聽了他這話,代姪老爹下不來,同他爭執了兩句,他兄弟父子就要動起來。左右鄰居都來相勸,他還當著眾人,盡力的糟蹋姪老爹呢。」貴興大怒道:「無論省城,無論南雄,哪一個不知梁朝大是我父親攜帶起來的?梁天來怎敢這般無禮!我與他勢不兩立!」說著便要往省城,與天來理論。宗孔連忙攔住道:「姪老爹何必性急!此刻去同他理論,一則他兄弟父子同蠻牛一般,不是可以理喻的。二則姪老爹是讀書斯文人,犯不著同他們去鬥嘴。叫旁人看見,也失了姪老爹的斯文,何不叫旁人去出他的氣呢?」貴興道:「怎麼叫旁人出氣呢?」宗孔低頭想了一想,道:「我記得梁朝大葬的山墳,那一片地是姪老爹你老人家送與他的,原是我凌家之地。此刻何不仍舊叫我們姓凌的人抬個棺材去,掘去他的棺材,就葬在他那裡?」貴興道:「掘墳見棺,只怕是犯法的。」   宗孔道:「若怕犯法,我們只掘破他的天罡,卻不掘到見棺,他能奈我何!好歹去鬧他一場,也是好的。」貴興道:「這個事只怕沒有人去做。」宗孔道:「我兄弟海順,為人膽大,生相兇惡,若多少給他點好處,沒有不肯幹的。」貴興道:「只是哪裡去找那死人呢?」宗孔道:「姪老爹真是好人,何必一定要死人呢?只要胡亂去弄個空棺材就是了。」貴興笑道:「既如此,叔父去辦吧!要開銷多少,到我這裡來支。」   宗孔巴不得一聲,來找到了海順,告知如此如此。登時招了十多個無賴,弄了一口薄板棺材,海順穿了一身素服,無賴抬了空棺,逕奔梁氏墳地而來。七手八腳,砍伐樹木,挖掘墳頭。   這梁朝大的墳,原是毗連住宅的,就在屋後菜園的後面。這一天,天來的家人祈富在後園澆菜,看見這種情形,連忙奔告老主母凌氏。凌氏聽說,老大吃了一驚,忙到後面,開了後門觀看。見是娘家的堂房兄弟海順所為,不禁大怒,罵道:「你們這是做什麼來了!怎樣連王法都沒有了……」話未絕口,海順手執竹竿,吼聲如雷,撲將過來,罵道:「老虔婆!這是我凌家之地,我姪老爹祈伯,送給我葬老婆的,干你這老虔婆甚事來,要你出來攔阻我!」   卻說天來有一位叔叔,名喚翰昭,住在鄰近,聞聲出來相勸。海順見了,便捨了凌氏,逕奔翰昭來。翰昭本是個安分鄉民,從來不會多事,看見海順無理取鬧,連忙退了回去。這裡海順帶著一眾無賴,恣意蹂躪一番,撇下了空棺,一哄而散。宗孔便開了帳目,到貴興處支錢開銷。貴興一看,不多不少,恰是紋銀五十兩,就照數付了。宗孔拿去開發了,自己落下一大半,又拿回去驕其妻妾,自不必說。   捱過了年,宗孔的日子又窮了。又來尋著貴興道:「梁家那一座石室,阻了我姪老爹的功名富貴,我心中總是不平,夜來想得一個妙計,管教梁天來將這石室,雙手奉與姪老爹。」貴興道:「不知叔父有何妙計?」宗孔道:「他那石室正對著一座土山,我們可將那土山前面,削平一塊,豎起木板,在木板上面畫一隻白虎,對著他那石室的明堂。古語有兩句說道:『白虎守明堂,一歲幾人亡』,那時他怕死人,不愁他不出賣。」   貴興道:「如此叔父就去辦來。」宗孔得令,連忙就去,果然在那土山腳下,豎了五六尺寬的木板,畫了一隻白虎,畫得張牙舞爪,擺尾搖頭,好不怕人。凌氏見了又氣又惱,叫人請了翰昭來商量。翰昭道:「我們何不在後牆上,畫一隻貔貅擋著他呢?」   凌氏道:「除此之外,也無他法,只得就這樣罷了!」遂叫人在後牆上畫了一隻貔貅。   看官!須知這算命、風水、白虎、貔貅等事,都是荒誕無稽的,何必要敘上來?只因當時的民智不過如此,都以為這個神乎其神的。他們要這樣做出來,我也只可照樣敘過去。不是我自命寫改良小說的,也跟著古人去迷信這無稽之言,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呀。   閒話少提,卻說宗孔自畫了白虎之後,便日夕前來探聽消息,以為梁家從此要坐立不安的了。那天看見一個泥水匠,在梁家出來,宗孔便走過去問道:「請問梁家修理甚麼房子呢?」那泥水匠道:「不是修理房子,只因前面不知甚麼人畫了一隻白虎,恰好對著梁宅明堂,他叫我去後牆上面畫了一隻貔貅,要克制那隻白虎呢。」宗孔道:「畫好了麼?」那泥水匠道:「剛好今日完工。」宗孔聽了,不禁愕然。忽又問道:「貔貅可以克制白虎麼?不知又有甚麼東西,可以克制貔貅?」泥水匠道:「那可不知道了。」   宗孔沒好氣,走回家來,思前想後,總不得一個善法,弄了那石室過來,巴結貴興。越想越氣,不覺的「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跑到外面,招了十多個無賴,逕奔梁宅後面,不問情由,對著後牆,一陣亂搗,登時那牆豁剌一聲,坍了下來。凌氏聽見,忙到後面觀看,見宗孔率領一眾無賴,正在拆得興頭。因大喊道:「我同凌家有什麼過不去?屢次三番來騷擾我!前番海順糟蹋山墳,我也不理論了,今番索性鬧上門來了!」   宗孔不由分說,拿起一塊斷磚,劈面打來,凌氏急急閃避,未曾打中,卻把一口金魚缸打破了。宗孔見打破金魚缸,觸動了心機。登時叫眾無賴,把拆下來的磚頭搬到旁邊一口魚池裡,填塞起來,嘴裡大嚷道:「近來譚村一帶,小兒多出麻疹,風水先生說,你這堵牆有礙小口。我今拆了,為眾人除害,縱使告到官司,怕我輸了你!」凌氏還要拼命向前阻止,當有長媳劉氏、孫媳陳氏,及孫女桂嬋,一同前來勸止,扶入內室。宗孔蹂躪了多時,又搶劫了多少花卉樹木,方才一哄而散。   凌氏聽得外面人聲已靜,悄悄到後頭來一望。只見拆得七零八落,魚池填塞了一半,花盆花架也鬧得東歪西倒,不覺放聲大哭。劉氏沒了主意,只得叫祈富趕到省城,請天來兄弟回來商議。天來兄弟聞信大驚,連忙喚了快艇,趕回家中。   凌氏一見,便大哭道:「你們兄弟在外,得罪了凌家甚麼人,鬧到這個樣子!你兄弟幹下來的,你兄弟還去料理。我上七十歲的人,沒有幾天活了,只是你們也要過個安樂日子。」天來兄弟,雖由祈富將上項事大概說知,到底還不甚清楚,只得向劉氏詰問。劉氏一一說知。天來到後面看了一遍,不覺怒道:「如此,哪裡還成個世界!我明天就到番禺縣裡告他一狀,請官勘驗,好歹要罰他賠償!」凌氏道:「算了吧!豈不聞『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你兄弟的財勢,哪一樣敵得過凌貴興?受了這場惡氣還不夠,還要去討一場輸官司麼?只不知你兄弟怎麼得罪了他,惹下這場是非?」   天來把宗孔來求買石室一事告知,凌氏聞言,只有歎氣。劉氏對天來道:「婆婆不願意打官司,官人不可違拗,再惹老人家動氣。只好自己認個晦氣,趕緊叫人來修理好了,仍舊到行裡去招呼生意吧!」凌氏道:「媳婦說的是!這些惡棍,從此遠避他點就是了。」天來無奈,只得叫了匠人來。修理墳墓、補種樹木、重起後牆。過了幾天,商量仍回省城料理生意。君來道:「茶村有一筆帳,我們何妨去取了回來,再到省城呢?」天來道:「也好!」於是弟兄二人,取道茶村而去。   真是「無巧不成書」,剛剛冤家路窄,他兄弟二人取道前行,並不留意。被宗孔看見了,暗想這一條是往茶村的大路,他們到那裡做什麼呢?連忙奔到貴興家來。亂叫亂嚷道:「姪老爹!不好了!梁天來兄弟要告到衙門去了!」貴興吃了一驚,道:「此話何來?」宗孔道:「我碰見他兄弟兩個到茶村去,想來一定是叫人寫狀去了。」貴興尚未答話,只見旁邊一人說道:「放心,放心!他斷不是去叫人寫狀。」宗孔抬頭看時,原來是貴興的表叔區爵興。   這區爵興本是一個斯文敗類,坐了一間蒙館,教了幾個蒙童度日。平日專好結交地保衙役,唆擾訟事,顛倒是非,混淆黑白。他又略略能料點事,凌貴興等便推服他足智多謀,上他一個徽號,叫做「賽諸葛」。當下宗孔便問道:「老表台!你向來料事如神,這回可知道他們到茶村做什麼呢?」爵興道:「茶村一帶多有蘇幫客人,這蘇幫客人多半是辦糖的,與他們總有往來,他們一定到那裡討帳去了。」   宗孔拍手道:「不錯,不錯!我們何不到半路去攔截,搶了他的銀子,喪喪他的氣?姪老爹家財百萬,本來不在乎此,然而搶了來,我們一眾窮兄弟吃杯酒,也是好的。不知姪老爹意下如何?」貴興道:「攔路搶奪,非但王法不容,就是旁人看見也要抱不平的。」宗孔道:「我們多約幾個人去,怕他什麼?」貴興搖頭道:「不妥,不妥!」爵興道:「縱然多約幾個人,理虧也是無用。我有一個法子,要叫天來將身邊所有之銀雙手奉上。如其不然,即硬行搶奪,也無人敢出場攔阻。並且天來事後,連屁也不敢放一個!」宗孔大喜,便問是何妙計。   不知爵興說出個什麼妙計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假三千債搶三百銀強徒得意 打五巴掌換五擔米鄉老便宜   且說區爵興當下對貴興道:「如果約了多人攔路搶奪,非但旁人看見要抱不平,就是說起來,凌府上的人出來行搶,也不好聽。我有一計,卻要寫一張借票,寫著:『康熙四十八年,梁朝大因買受沙田,交價不敷,借到凌宗客銀三千兩。湊交田價,按月行息一分。』拿了這張借票,以索欠為詞,他若不認時,就搶了他的銀子。旁人也只知索欠,哪個敢來說我搶奪呢?」   貴興大喜,一面叫宗孔去約人,一面叫爵興寫假票。寫好了,又取米塵彈染過那票子,成了舊色。宗孔已約到了凌氏一眾強徒,柳鬱、柳權、潤保、潤枝、越文、越武、越順、越和、宗孟、宗季、宗孝、宗和、海順、美閒共十四人,分佈要隘,預備攔截。   也是天來合當有事,倘使他兄弟收了帳,就在茶村叫了船,一逕到省城去,他就沒事了。偏偏想著一樁什麼事來,要回家去走一遍。又因為收了三百兩銀子的帳,帶在身上,走路不便,就叫了一隻小船,搖到譚村來。   那船將近碼頭時,天來在船上,遠遠望見碼頭旁邊茶亭裡面坐著一人,正是凌貴興,手搖摺疊扇,左顧右盼。天來暗暗吃了一驚,忙將三百兩銀子,與君來分纏在身上。唉!梁天來這又失著了!他既然見了凌貴興,明知道凶多吉少,就應該叫船家回轉船頭,搖到省城去,也就沒事了,卻偏偏還要投到虎口裡去。等船攏了碼頭,付了船錢,就捨舟登陸。只見凌貴興在茶亭裡面,一搖三擺的迎了出來,天來兄弟,要假裝不見,掠了過去。貴興哪裡肯放過,高聲叫道:「梁老表台!請了!」天來兄弟也只好與他招呼。   只見他笑吟吟的走將過來,眉目間卻帶著三分殺氣,左有獐頭鼠目的區爵興,右有豹頭環眼的凌宗孔。一個是做眉弄目,一個是擦掌摩拳,天來只得也說聲「請了,」便欲走過。貴興道:「梁老表台!久不相逢,何必匆匆要去?弟有一事奉問呀!」天來只得站定了,問道:「不知有甚事見教?」貴興道:「從前姑丈那一筆帳,不知幾時可以清還?」天來愕然道:「先父有什麼帳目未清?」宗孔冷笑道:「姪老爹!是不是呢?我明知他是要賴的。喜得字樣沒有遺失,何不拿出來給他看呢?」貴興在身邊取出那一張假票來,笑吟吟的遞與天來道:「這是姑丈字跡,想老表台也還認得!」天來接來一看道:「字跡對不對,此時且不必說,但是既然有了這筆帳,當日在南雄拆股的時候,何以不拿出來算清呢?」君來大叫道:「哥哥!還有工夫同他講理!這種借票,要還也可以,大家請到大王廟去,鳴鐘擊鼓,當著菩薩,我就如數交還!」   看官!看了君來這句話,好笑麼?哪裡有什麼大王菩薩,來管你這閒帳呢?不是這等說,在當日那迷信鬼神的人,大有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的神情。他肯叫出這句話來,正表得他是正直無私,不是賴帳人呢。不比得近來風氣漸漸開了,迷信的人,漸漸少了,在熱心世事的人,他還在那裡暗暗歡喜呢!他說好了,好了,把這神權打破了,我們中國的民智要開起來了,聽天由命的話頭抹煞了,實心辦事的人就多了,不知剛剛不是這樣說,這就叫做出人意外之事了。怎麼叫做出人意外呢?那一班奸詐狡猾之徒,他知道了鬼神是荒誕的,迷信是沒有用的,他卻不肯在嘴裡說出來,等到遇了機會,他還要借著那賭神罰咒,去行他的偷盜拐騙呢!   閒話少提。且說當下區爵興搶上一步說道:「你二位也不必強辯。也不必動怒!論理,祈伯同你二位是姑表至親,雖然古語有『父欠子還』之說,祈伯本來念著親情,一向不曾提起,倘使沒有緩急,莫說是三千,就是三萬,也不要緊。無奈祈伯近日要置辦贍族義田,還少三千銀子的田價,所以才來商量,不然,你想象祈伯那種肯置義田贍族的仁慈君子,他肯為了這區區三千銀子,失了和氣麼?此刻你兩位一個強辯,一個動怒,在祈伯原不要緊,只怕他凌府上各兄弟子姪,也要不答應呢!」天來未及答話,貴興也未開言,宗孔便道:「區表台的話不錯!」說罷便睜圓怪眼,大吼一聲道:「眾叔姪兄弟在哪裡?」天來見神色不對,忙向君來遞個眼色,意欲叫他逃走。誰知宗孔吼聲未絕,早見左有柳鬱、柳權,右有潤保、潤枝,前有越文、越武,後有越順、越和,一齊跳將出來。貴興、爵興、宗孔早跳在茶亭外的石凳上,宗孔在貴興手上,取過招疊扇,拍的一聲開了,揚了一揚,大叫道:「快捉住賴債賊,搜查起來!」八個人一擁上前,將天來兄弟捉住,將身上所帶三百兩銀子,盡情搜了出來,毆了一頓,方才放手,簇擁著貴興而去。天來兄弟,抱頭鼠竄而逃。   誰知到了一個轉彎去處,走得急了,同一個來人撲個滿懷,抬頭看時,正是海順。海順大叫道:「賴債賊在這裡了!」叫聲未絕,只見美閒、宗孟、宗季、宗孝、宗和,一擁而來,把天來兄弟圍住,拳腳交下,又打了一個痛快,方才呼嘯而去。趕上貴興,一同簇擁而回。   貴興當中坐下,爵興在左,宗孔在右,其餘分列兩旁坐下。   貴興便要論功行賞,爵興遞過一件東西來道:「賢姪且收好了。」貴興接來一看,卻是那張假借票。爵興道:「賢姪給他看了,又不即刻要回來,我在旁邊已是暗暗著急,幸得圍住他時,他慌了手腳,落在地下,被我順手拾了。這東西落在外面,終究不好,我們收起來,將來還有用處。」貴興大喜,吩咐把三百兩銀子秤開了,柳鬱等以下,每人十兩,尚餘一百六十兩。宗孔平生辦事出力,爵興計策有功,各得七十兩。下餘二十兩,置辦肥魚大肉,美酒佳餚,敘飲慶功,歡呼暢飲了一夜。   可憐天來兄弟,被毆之後,一步一拐,捱到家中,卻是痛苦了一夜。凌氏問知底裡,十分心痛,也是無可如何。養息了幾天,傷痕好了,就到省城去照料生意。過了數月,天來回家省母,就在家中住了幾天。一日偶然出外閒走,卻又冤家路窄,遇了貴興。原來貴興自從糾眾搶銀之後,甚是洋洋得意,覺得這個玩意兒,很有趣味。雖然不是為錢財起見,然而想起那一天的情景,猶如出兵打仗一般,自己是元帥,左有軍師,右有護衛,號令一聲,四面伏兵齊起,那張石凳,猶如將台一般,站在上面,好不得意!終日坐在家裡,實在悶得無聊,怎能夠時常有這個玩意兒,玩玩就好。他終日存了這個心思,這天又在路上遇見天來,暗想天來屢次被我凌辱,當在晦氣頭上,怎麼倒覺得他的臉上精神煥發呢!此時能再打他一頓便好,只可惜沒有帶人出來,若要自己動手,又恐怕打他不過。   正在躊躇之際,忽見他族叔易行,左手提著糞箕,右手執著糞鉤,遠遠行來。貴興向來最憎厭他的。此時用人之際,不免招呼,遂閃在一旁,叫道:「叔父辛苦了!許久不見,近來好嗎!」易行走近一步道:「一雙白手,做這最賤的營生,哪裡還有意可得呢?除非你賢姪照應我,或者就可以好點了。」貴興道:「我此刻正要用著叔父的一雙白手,包管馬上就可以發財。」易行道:「這話怎講?」貴興道:「梁天來現在前面站著,叔父代我去打他一頓,我重重的謝你。」易行搖頭道:「不好,不好!天來同我有恩無怨,我如何下得手?」貴興聽了,大為不悅。恰好宗孔走到,問是甚事,貴興告知一切,宗孔對易行道:「哥哥好沒思量!姪老爹是自己人,天來是外姓,縱然你受過他惠,今者何在?莫說姪老爹說了要謝你,就是不謝,這個差事也要當的呀。你看你這糞箕裡,還是空的,天色要晚了,你拿甚麼好換錢?難道好向梁天來去討麼?」易行躊躇了半晌道:「不知打了之後,怎麼謝我?」貴興道:「打一下,謝你一擔米,你有本事打一千下,就是一千擔米!」宗孔道:「你聽,你聽,你不打,我去動手了!」易行道:「我去,我去。」放下糞箕糞鉤,想了一想,走到陽溝旁邊,掏了一手污泥,在臉上塗了一塗,逕奔天來,舉手照臉就打。天來正在站在那裡閒看,忽見一個漢子,滿面污泥,對著自己奔來,還疑心是個癡子。忽視他走近身旁,兜臉就是一巴掌,嚇得天來不得主意,呆了一呆,接連就是兩三掌,天來掩面逃走。照易行的氣力打天來,就是打一千下,也還有餘。只因他受過天來的恩惠,良心未曾盡喪,所以用污泥塗了臉,也是恐怕天來認得出他來。等到動手時,只打了幾下,手就軟了,天來不走,他也打不下來了。所以天來一走,他也就不追。翻身來問貴興道:「打了幾下,賢姪有數著麼?」貴興大喜道:「五下五下,叔父且先回去,五擔米我就叫人送來。」   易行歡歡喜喜,提了糞箕,拿了糞鉤,回到家去,見了妻子鄭氏,便道:「娘子!快去收拾那屋子裡的零碎東西,有五擔米就送來了!」鄭氏又驚又喜道:「五擔米哪裡來的?」易行將上項事一一告知,鄭氏聽了,對著易行兜臉就是一巴掌,大哭大喊起來。   不知為著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明恩怨夫妻大鬧 盡慈孝母子傷心   卻說鄭氏知道易行聽了貴興指使,打了梁天來,不覺勃然大怒,也不顧甚麼前後,對準易行,兜臉就是一掌。一把扭住了,死不放手,大哭起來道:「你這喪良心沒天理的,還有臉來對我說!你不打緊,卻害得我沒臉見人!你們姓凌的祖宗作了甚麼孽來,生出來的子孫,沒有一個不是強盜!」這一哭喊,嚇的易行慌了手腳,沒了主意,住的房子又淺又小,早驚動了街鄰眾人,齊來觀看,只當他夫妻尋常口角,同來相勸。有兩個男子,看見易行呆呆的站著,鄭氏卻扭著丈夫,一味哭喊,還罵鄭氏是個潑婦呢。便向易行問道:「易行哥!你們為著甚麼事來?」易行沒意思道:「我也不知她為的甚麼事!」鄭氏見塞滿了一屋子的人,料想易行逃走不去,一鬆手,把他放了,整了整鬢髮,對眾人說道:「今日難得眾位都在這裡,請眾位同我評一評這個道理!我家窮苦,是眾位知道的,一年裡頭,總有幾回灶裡生不出煙來的,都靠著我們梁家那位姑太太,柴咧,米咧,銀咧,錢咧,借來接濟,這個眾位未必盡能知道。去年我婆婆死了,家裡一個錢也沒有。我想家裡才死了人,到親戚家去不便當,恐怕人家忌諱,叫他到我們那位大財主姪少爺貴興家去,求借幾兩銀子,誰知一連去了三次,都說沒有起來。第四次去了,他家的人倒說大爺到省城去了。眾位!這是他凌家的大財主姪少爺自己一家人呢!那時候天氣又熱,眼看著躺下來的老人家,要放出氣味來了!不說別的,紙錢也不曾化得一張。急得我上天沒路,入地無門,十分沒法,還是去求梁家姑太太。後來棺木咧,衣服咧,……沒有一樣不是姑太太送來的。到了第二天,難得她還想到,說抬工葬費,一切都要用錢的,叫祈富送了二十兩銀子來,感激得我沒有話說了,對著祈富放聲大哭了一場……」鄭氏說到這裡,又大哭起來,哭了一回,又說道:「我受了姑太太這回厚恩,做夢也不敢忘記,這個我也常常對眾位說的,眾位也該知道!」又狼狠的指著易行道:「沒廉恥的!喪良心的!這是你母親的事,你受了人家這個大恩,我問你,就是割你身上的肉給人家吃了,能報得過這個恩麼?」回頭又對眾人道:「我們這位財主姪少爺呢,有時我們因為梁家借得多了,總是有借沒還的,怕不好意思,就去求這位姪少爺,卻不是睡了便是出門去了。雖然,錢是他的錢,窮是我的命,他不借我也不好怪他,也不能怨他。誰知這位財主姪少爺,今天忽然慷慨起來了,非但肯借,並且肯送了。許了這沒廉恥的五擔米,卻叫他去把我們姑太大的兒子天來外甥打一頓。那沒廉恥的今天只怕吃了屎了喪了良心眼兒,就當真的去把天來外甥打了!眾位!請評一評這是個甚麼道理!」眾人聽了,就有兩個對著易行狠狠的啐了兩口。鄭氏又道:「虧他還有臉回來對著我嬉皮笑臉的說呢!眾位!他做了這沒廉恥恩將仇報的事,是他凌家的種子如此,卻叫我從此以後拿甚麼臉去見人!總是怨我命苦,嫁了這種沒廉恥的強盜男人!」   說著又大哭起來道:「我不如早早死了,不拿眼睛看你,由你幹去!」說著,就歪倒身子,一頭向牆上撞去,幸得人多手快,把她拉住了,幾乎碰在一個掛油壺的鐵釘上。眾人一齊勸道:「嫂嫂!這個不是拼命的事情,有話好好的說。」鄭氏道:「眾位不要當我是個潑婦,動不動要拼命。我進了他門,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沒有同他鬥過一句嘴,也沒有怨過半句窮。心中只有自己安慰自己,看他雖然是窮,卻還窮得硬直,天不虧人,將來總可以望個出頭的日子。就是前幾天那天殺的宗孔,來約他去搶天來外甥的銀子,他一口回絕了,說:『沒飯吃也不幹這個事,何況搶的是天來銀子!就是拿刀來逼我,也不肯幹的!』我聽了這話,心中多少歡喜。誰知他今天平白地就變了,我不是念著公公婆婆,我要破口罵他是個畜生禽獸呢!」內中一個老人道:「嫂嫂!你不要動氣了,這也不是動氣可以了事的,我代你們出個主意吧!易行呢,已經做錯了,大凡做錯了事,哪怕聖人也挽不回來的,只有認錯賠罪的一個法子。此刻不如你夫妻兩個,同到梁家,在你們姑太太那裡,賠個罪就罷了。想來你們姑太太寬宏大量,見你們賠了不是,甚麼氣也可以消了。」鄭氏問易行道:「就依這位老伯伯的話,你去麼?」   易行此時羞的滿面通紅,手足無措,只恨沒有地縫可以鑽得下去,半晌答道:「去就是了!」鄭氏起來,拉了他的辮子要去,眾人一哄都出了門外。鄭氏又托了那伍老伯伯照應門戶,方才同了易行出來。鄭氏道:「去便去,你去依我!」易行道:「依甚麼?」鄭氏道:「到那裡去,見了姑太太,跪了,不准你起來。姑太太罵你,不准你的臉紅一紅。就是姑太太惱了,拿刀割下你一塊肉來,也不准你喊痛!」易行一言不發,只管順著腳去。鄭氏把手指刮了自家的臉道:「羞也不羞!羞也不羞!」一路咕噥著去了。   不提這裡眾人評論,且說鄭氏一面數落著易行,望梁家而來。恰好走出街口,遇見貴興那裡送米的,一行五六個人,挑了來,見了易行便道:「易行大叔!我們大爺送米給你呢!你到哪裡去?家裡門開著麼?」鄭氏劈面啐了他一口道:「誰是你的大叔?你主子才配這樣叫呢!誰要你家這囚糧來,快挑了回去,叫你主子拿去養嘍囉,我這裡豬狗畜生也吃不著這囚糧!」送米的人,不知何故,白白碰了個釘子,沒好氣便挑了回去。   鄭氏同易行一逕來到梁家,叩了叩門,祈富出來開了。鄭氏同易行走進去,抬頭一望,見凌氏、天來等,一家人都在堂屋裡坐著。鄭氏一手拉了易行,搶上幾步,走了進去,對著凌氏撲通一聲雙雙跪下。鄭氏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便放聲大哭。凌氏這一驚,非同小可。原來天來被易行打了幾下,雖不十分痛,卻也吃了一驚。跑了回來,想了一想,這個人明明是易行,想來又是貴興主使的,遂告知母親凌氏。正在大家議論這事,忽見易行夫妻,一同跑了進來,形狀十分狼狽。天來暗暗叫苦道:「不好了!路上打了不算數,要打上門來了!」及見他夫妻一言不發,跑進來,就跪下大哭,就如當頭打了個悶棍一般,不知是甚麼緣故,連忙過來要扶起易行。誰知他膝蓋底下猶如打了樁一般,哪裡扶得動?凌氏要扶鄭氏,也是扶不動。叫道:「媳婦們快來扶起舅太太吧!我扶他不動呢!」劉氏、葉氏一齊來扶,鄭氏只是哭著,不肯起來,倒把他們一家人都弄呆了。凌氏道:「嫂嫂快點起來,有話好說呀。」鄭氏又抽噎了半晌,方才止住,勉強叫了一聲「姑太太!」又哭了。凌氏十分著急,又看看易行,也在那裡流淚。因說道:「嫂嫂有話就說呀。」鄭氏又抽噎了許久道:「姑太太!我從今以後,再沒有臉面見你了!」說猶未了,又哭起來。凌氏著急頓足道:「嫂嫂!你這是甚麼話,我不明白呀!」   鄭氏止了哭,方才把易行如何受貴興指使,打了天來,自己在家如何同他吵鬧,鄰人如何相勸,一直說到此刻特地來請罪。又道:「姑太太!這件事我知道你老人家一定要生氣的,但是年紀大了,不要氣壞了你自己身子,請你把我夫妻兩個,痛痛的打一頓,出出氣吧。」凌氏道:「豈有此理!嫂嫂,你快點起來,不然,我也要跪下來了。」劉氏又過來攙扶,鄭氏方才起來,天來又去攙易行,他卻還是死命跪著不動,那眼淚同斷線珍珠一般,撲簌簌的落個不止,只差沒有哭出聲來。天來倒反十分過意不去,方欲開言,只聽得鄭氏道:「姑太太!易行雖疏遠些,卻還是你娘家的一個小兄弟,他今天幹了這忘恩負義的事,你老人家是必要教訓了他!」凌氏道:「何苦呢!嫂嫂,他知錯就是了。」   鄭氏道:「姑太太!今天不是我做弟媳婦的,到府上來撒潑打男人,我這裡代姑太太教訓了。」說時遲,那時快,凌氏身後倚著一根拐杖,早被她颼的一聲拿了過來。拍撻一下在易行頭上打去,回手要打第二下時,劉氏搶步上前奪住。凌氏見他夫妻如此情形,倒覺十分過意不去,回身去扶易行,易行仍不肯起來,眼中流淚不止。鄭氏道:「還不起來,還在這裡撒你老姐姐的嬌麼!」易行方才起來。鄭氏又走到天來、劉氏前,各福了一福道:「甥少爺!少奶奶!千萬不要動氣!這總是我做女人的不好,平日不會勸諫他,以致如此。」天來、劉氏尚未答言,凌氏先道:「嫂嫂!你不要折煞他們,你到這裡坐下,我有話同你說。」鄭氏走過去,坐下,凌氏執著她的手,流下淚來道:「嫂嫂!你夫妻這一來,好叫我又傷心,又歡喜,傷心的是近日接二連三的禍事,都從貴興那裡來的,就是攔路搶銀,毆打受傷,也都是貴興指使我凌家的人做的。你想一班都是我娘家人,卻來欺侮我夫家,我卻又沒有法子去壓制得住。好叫我非但對著先夫有點惶恐,就是對了兒子也要慚愧。……」天來忙道:「母親千萬不可如此說,不要折煞了孩子們!這都是孩兒們不會說話,惹了表弟生氣,只是孩兒的不是,哪裡好怪到表弟?母親怎麼說出這話來呢!」說著也掉下淚來。凌氏道:「沒有你的事,這是我自問良心的話。」   又對鄭氏道:「嫂嫂,我一向對著兒子媳婦,為了這件事,總覺得自己臉上沒光彩,雖然他們十分孝順,非但沒有說話,還時常來勸解我,你聽見你外甥說的話麼?他還自己擔認了這個錯處呢!但是他們越是這樣,我這心裡越是難過。」說著,不住的揩著眼淚,又道:「嫂嫂!你夫妻今天這一來,卻增了我多少光彩!」鄭氏道:「不來告幫求借就好了,還說增光彩呢!」凌氏道:「光彩不在窮富上,只在道理上。嫂嫂不要談這個,我也不是為你今天來對我跪了,我就喜歡,說有了光彩,最替我增光的,是……」說到這裡,伸出一個大拇指來道:「有了你這麼一個明白賢慧的弟媳婦……」又移過那大拇指來,對著易行道:「又有了他這一個勇於悔過的好兄弟,非但我臉上有光彩,連我凌家門裡也有了光彩呢!總不惹人家說是凌家沒有一個不是糊塗盜!」說罷,呵呵大笑,她卻嘴裡雖是笑,眼淚卻落個不止,到後來竟笑不成功,哭出來了,又嗆了一口。咳嗽起來。劉氏、葉氏連忙過來,一邊一個捶著背,陳氏捧了痰盂過來,桂嬋拿了手巾過來伺候。凌氏嗆了一會道:「嫂嫂!你看,為了我幾根老骨頭,把他們忙夠了,我真是過意不去呢。」鄭氏道:「這才是姑太太得福氣呀!」   說話之間,已是晚飯時候,遂留下他夫妻二人吃飯,不一會調開桌椅。正吃飯間,忽見祈富慌慌張張來說道:「不好了!宗孔舅老爺……」一句話未說完,幾乎未把凌氏嚇的噎住了,天來嚇的逃走了,劉氏等四人慌做一團了,易行呆了,只有鄭氏大怒道:「這天殺的做甚麼!」   不知這天殺的果然做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贈衣銀賢母憐貧 縊羅巾淑媛謝世   卻說鄭氏聽見「宗孔」兩字,便把雙眉一豎,兩眼一睜道:「那天殺的又幹甚麼來了!」祈富道:「我們黃泥岡上,種的芋頭,都被宗孔舅老爺帶著幾十個人一齊掘去了。」凌氏聽了,只是氣的搖頭,說不出一句話來。祈富又道:「小的上前去攔阻,倒被他拳打腳踢的打了過來,此刻還痛著呢!」天來歎道:「掘了去,就算了,還爭甚麼呢!」祈富道:「今日已是八月初六了,不到幾天,就是中秋,要用呢。」(粵俗:中秋,於月餅外,復煮芋為餌,鄉俗如此,不知其何所取義也。)天來道:「今年買來用就是了,自己家裡,用得多少呀!」祈富只得退了下去,嘴還咕噥著道:「他掘又不好好的掘,把一個黃泥岡掘個稀爛。」天來只做不聽見,一面還是吃飯。只見鄭氏右手拿著筷子,左手拿著飯碗,呆著臉,望著凌氏,一言不發。歇了一會,將筷子一放道:「姑太太,你們甥少爺也太好說話了!怎麼說掘了就算了!只管這樣隱忍下去,將來越慣得他們膽大了!暖!這是哪裡說起,他們這麼鬧,好叫我在這裡吃也吃不安呢!」天來道:「舅母說哪裡話來?雖然同是一般親戚,好人自是好人,何必芥蒂呢!」說話間,大家吃過了飯,鄭氏又對凌氏道:「姑太太!我想凌家子弟,大半都是強橫兇惡的。易行在這裡,天天出去,恐怕被他們教壞,我又是婦道人家,不能時時跟著他,想叫他離開這裡,卻又無處可去,我想求甥少爺,在省城同他謀一個粗工生活,叫他去做,橫豎在家裡也是窮,工錢是不必計較的,好叫他離了靛缸,染不著顏色……」天來不等凌氏說話,連忙答應道:「這好極了!我明天就要動身到省城去,可就叫舅父同著去,先在我糖行住下,等一有了機會,我就薦他事情。」鄭氏連忙謝了,便要回去。凌氏念她窮苦,又給了她二兩銀子,幾件舊衣服,兒媳婦們也體貼老人意思,各有所贈。夫妻二人,千恩萬謝的去了。   到了次日,易行果然過來,跟天來到省城去,不多幾時,天來就薦他一個事。到後來,梁、凌兩姓,鬧了個九命訟案,等到奇冤伸雪時,一班強徒,沒有一個倖免的,只有易行未曾混入強徒隊裡,一絲也不曾帶著,這就是鄭氏賢慧所致。此是後事,表過不提。   且說到了中秋那天,家家絃管,處處笙歌,好不熱鬧。此時正是平了「三藩」,廣東經過兵燹,元氣初復的時候,正是從兵亂中過來,重睹昇平景象。廣東風氣,中秋這天,家家屋上,高豎彩旗,也有七星的,也有飛龍的,五色繽紛,迎風招展。到了晚上,還高高的豎起無數燈籠,爭奇鬥異,好不繁華。凌氏到了這一夜,率領兒媳孫媳孫女,在庭前賞月,諸人又極意承歡,只見一輪明月初升,萬家燈火齊放,好不心曠神怡。忽祈富報到,凌小姐到了。凌氏一眾聽說,倒吃了一驚。你道是哪一個凌小姐?原來就是貴興的妹子桂仙,當下劉氏等只得迎出來,桂仙步入中庭,先對凌氏賀了節,然後一一相見入座。凌氏道:「自從你哥哥同我們作對之後,我們兩家,只有爭吵,沒有往來許久了,至親居然變成仇敵了。今夜是甚麼風,吹得賢姪女來?」桂仙未曾開言,先歎了一口氣道:「這也一言難盡!」說著,便撲簌簌掉下淚來。歇了一歇道:「姑媽!我父親當日,雖然說發的是橫財,卻是順理成章,自然到手的,並不是悖入之物。怎奈生了我這個哥哥,近來我看見他的舉動,很是擔心,恐怕不鬧到滅族還不止呢!」凌氏道:「這是姪女說的太過了!他不過同我家作對,何至於象姪女所說的呢?」桂仙道:「姑媽有所不知,我同嫂嫂兩個,天天看著他的行為,十分擔驚受怕,起先他們到姑媽這裡來騷擾,甚麼抬了空棺材來破壞墳地咧,畫白虎咧,這都是宗孔叔叔的主意。後來聽說又拆了府上的後牆,這也是宗孔叔叔做得,我哥哥事後才得知道。那時我約了嫂嫂,屢次勸他,遇了他清醒的時候,還點點頭。自從那天約了多人,搶了表兄的銀子之後,就大不相同了。那天他搶了銀子回來,我在屏後張看,只見他當中坐著,宗孔叔叔同爵興那狗才……」凌氏道:「哪個爵興?」桂仙道:「就是區家表叔,姑媽怎麼忘記了?」凌氏道:「哦!就是他,我見你罵他狗才,倒把我鬧糊塗了。他便怎麼?」   桂仙道:「他兩個分左右伴著,還有那十多個,是在底下,雁翅兒排列著兩旁坐下,他只說得一聲,每人給十兩銀子,那十多個人,便立起來,一字兒排在下面,對他深深作了個揖,嘴裡還高聲唱道:『謝過大爺!』他卻端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等那些人謝過了,他才呵呵大笑,站了起來。姑媽!你說這是個甚麼樣子!」凌氏道:「好呀!在家裡做起戲來了!」桂仙道:「姑媽!這不成了個山賊強盜的行為麼?我也不明白,他為甚麼就變到如此,後來叫了喜來來,逐細盤問,方才知道是爵興那狗才,不知在哪裡買了一部書來給他看,這部書叫做甚麼水滸,他看過一遍,那狗才又天天來同他講究,批評那書上的人物,說甚麼『及時雨宋江,只為疏財仗義,結交天下英雄,到底在梁山泊,坐了第一把交椅,那百萬家財的玉麒麟盧俊義反屈在第二。倘使他當日早早見機,怕這第一把交椅,不是他的麼?後來鬧到皇帝也怕了他們,降詔招安,一一授職,所以想做大官,要先造起反來……』姑媽!你想這還成個話麼?他聽了這些話,就同瘋子一般,從前招接的,還不過是本家幾個窮兄弟,近來竟有許多面生得人,外路口音的,也一般招接到家裡來了。我今夜來還有一句要緊話知照,方才他又招了不少的人,在家賞月,煮了兩三擔芋頭,在那裡狼吞虎嚼。我又到屏後去張望,見有兩個惡狠狠的面生人在那裡,聽他同眾人說,等新稻熟了,叫那一班人到府上北沙那一段田上去搶割稻穀,還說:『搶了來,你們只管大眾公分,我是一顆都不要的。鬧出事來,有我大爺擔當呢!』為此特特趕來,給姑媽送個信,好早早防備著他。」說罷,便要辭去。   凌氏道:「何妨再坐一會,就在此賞月?」桂仙道:「我是私行出來的,家中除了嫂嫂之外,沒有人知道,要早點回去。」說著站起來,又對凌氏道:「姑媽!我有一件事,要求姑媽照應。」   凌氏問是甚事,桂仙道:「萬一將來我哥哥真個鬧出亂子來,求姑媽看我父親面上,照應他一點!」凌氏歎道:「他不來糟蹋我,已經夠了,我哪裡能照應他呢!」桂仙道:「這句話只當我白說的,姑媽且放在心裡,將來或者用得著,也未可知,我今夜回去,打算痛痛的勸諫他一番,他聽了便好,要是再不聽時,我也不願意再拿這雙眼睛去看他了!今番回去,只怕不能再見姑媽的了!姑媽!你萬事都看我父親面上吧!」說著哭了出來,對著凌氏叩下頭去。凌氏連忙扶住道:「好孩子!不必如此!也不必傷心!你姑嫂兩個,好好的勸他,沒有勸不好的!」桂仙含著淚,辭了回去,不提。   且說凌氏等送桂仙去後,大家歎息一番。到了明日,凌氏便請翰昭過來,告知凌貴興要搶割北沙田稻,求他去知照各佃戶,小心提防。翰昭道:「他既來搶割,一定帶了兵器;這些佃戶,哪裡抵擋得住?只好去稟報了千總衙門,請他派幾名兵去防守,說不得要花點小費的了。」凌氏道:「如此最好,就請叔叔走一次罷。」翰昭就到千總衙門去,報知黃千總,報說「有田地一段,坐落北沙地方,近日聞得有人要來搶割,求派幾名兵去彈壓」,卻又不敢說出凌貴興來。黃千總笑道:「朝廷養兵,是捍衛閭閻的,不是代人看守田地的。我這該管的地方多著呢,倘使家家的田,都要看守起來,我這幾個兵還不夠呢!」翰昭無話可答。黃千總又道:「這樣吧,果然有人來搶時,你即刻來報,我便帶兵同你去拿人吧。」翰昭只得謝了出來,回去告知凌氏,大家束手無策,連那知照佃戶防備的話也忘記了。這且按下不提。   且說桂仙別了凌氏,回到家來,見了嫂嫂何氏,備細告知一切。恰好貴興吃得酩酊大醉進來,桂仙不便久坐,便回房裡去了。次日一早起來,趁貴興尚未出去,便過來同何氏兩人,百般的勸諫,起先貴興聽了,尚不言語,到後來便慢慢的強辯起來。末後,桂仙說話當中帶說了一句「爵興那狗才」,貴興便跳起來罵道:「反了!反了!表叔都叫起狗才來了!倫理也滅了!你還勸我呢!」說著頭也不回,一直出去了,仍舊同那一班強徒混鬧。到了晚上,月色甚好,又同眾強徒歡呼暢飲,爵興定了議,從此之後,除宗孔之外,不論何人,都要叫貴興做「大爺」。   貴興道:「別人都可以,表叔,你是外親長輩,我不敢當,你還是叫我一聲『賢姪』吧!」於是眾人大爺長大爺短的,叫得貴興手舞足蹈起來。正在這裡樂不可支,忽聽得後面一疊連聲叫救命。眾人大驚失色,貴興往裡就跑。   未知是何事故?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遇重喪惡棍大遭殃 代和事好徒快中飽   卻說貴興聽見後面叫救命,連忙飛奔進去,只見丫環僕婦,亂做一團。貴興喝問甚事,只見何氏招手道:「官人,快來呀!姑娘不好了!」貴興吃了一驚,走到桂仙房門口一看,只見一幅羅巾,高高的把個桂仙掛起,頭髮也散了,那舌頭伸出來有二寸多長,兩隻眼睛睜起來,比活的時候大了兩倍。他跺了跺腳道:「這是哪裡說起!好好的怎麼活的不耐煩了!」何氏著急道:「官人快解下來救呀!我們解了半天,解不下來。」貴興便叫喜來去解了下來,救了一會,眼見得是沒用的了。貴興看見她襟上,露出一角信封來,便順手抽出來一看,信面上寫著,「送梁宅姑母大人安稟」。貴興大怒道:「原來是私通仇家的。死遲了,死遲了!」把那封信撕了個粉碎,賭著氣走了出來。眾強徒迎著問訊,貴興略略說知。爵興道:「別的不打緊。這位表姪女,不是許了陳家的麼?那小官人不必管他,只是他的老子陳澤廣,不是好說話的。因為他專門代人寫狀詞,寫得好,人家都叫他做『陳狀元』呢,先要設法打發他才好。」貴興愕然道:「這便怎麼得了!」爵興道:「不過破點財罷了!」當夜亂到天明,一面買棺材,預備盛殮,一面到陳家去報喪。   這陳澤廣聞報,就帶了兒子,親來弔問,一見面就道:「這是小兒沒福,但不知令妹得的是甚麼病?怎麼過的這麼快?」貴興道:「是昨夜得的一個急病,醫治不及。」陳澤廣道:「就煩引路到裡面,一則弟也看看,二來叫小兒也向他的未婚妻,上一爐香。」貴興道:「這個且不敢當,先請書房裡坐罷。」說罷,讓他父子到了書房,因為自己不便啟口,就來叫爵興去探聽口氣。從中說項,往來回話。到底說到貴興出了二千銀子,爵興卻從中落了五百,陳澤廣得了一千五百銀子,便屁也不放一個,帶著兒子去了。   裡面哭聲又起,是要葬殮了。何氏屢次三番,叫人出來請貴興送殮。貴興因為為了妹子,用了二千銀子,沒好氣,走進來,噘著嘴,也不哭,也不說話。只見五歲大的兒子應科,哭跳著叫娘,哭的昏了,一跳跳在貴興腳下,把他才上腳的一雙新襪子,踏了一塊污泥。貴興兜臉就是一巴掌,打將過去道:「她死了,於你甚事,要你這麼傷心?」何氏忙過來拉在一旁,哭著道:「誰象你是個沒心肝的,同胞一脈的妹妹死了,淚絲兒也沒有一點。此刻又沒有人得罪你,你又聽了哪個強盜的唆攪,卻來拿兒子出氣!」貴興大怒道:「嘎!誰是強盜?你這強盜說的是誰?」說著兜臉打了一掌。何氏已經哭的傷心,此時趁勢倒在地下,號啕大哭起來。貴興更是怒不可遏,走近一步,狠狠的踢了兩腳。一眾丫頭僕婦,齊來勸開。貴興走了出來,怒氣未息,一眾強徒都來勸解,貴興直挺挺的坐著,總不答話。眾人見沒有意思,漸漸的都散去了。只剩下區爵興一人,花言巧語的,勸得貴興回過笑臉來,便拉他到煙榻上燒煙解悶,向煙盤裡一看道:「呀!不好了!我這一盒煙,怎麼淺了許多?」想了一想道:「是了!一定你家喜來拿去了!我聽說他近來很肯玩這個,罷罷,這裡放不得了!九錢多銀子一兩的東西,我哪裡供得起他偷呢?我把這半盒帶在身邊,這一盒滿的請賢姪代我收好了吧,這裡再放不得了!」貴興道:「表叔何不拿回家去呢?」爵興道:「不行,不行!我那裡閒人太多,我供應他們不起,第一是一個姓熊得朋友,叫做熊阿七,也是江湖上一條好漢,因此我很敬重他。只是他的煙量太大,有煙在那裡,無論一兩八錢,不吃光了,不丟槍的。」貴興笑了一笑,又談了一會,爵興也去了。   此時裡面靜了些,不免進去看看。只見何氏對著棺材,抽抽咽咽的哭個不住。貴興便到房裡,把爵興那盒煙,放在梳妝抽屜裡。坐了一會,沒意思,又走到外面,在煙榻上躺了一會,覺得寂寞,又到裡邊來。何氏還是哭個不止。貴興歎道:「可以不哭了!」看了看神形慘淡,也不覺一陣傷心,翻身仍走到外面。不知怎樣,總覺得心神不定,總是他們今日散的太早,冷靜的不好,忽然一陣,又覺得心驚肉跳起來。這一日總是無精打彩的,到了晚飯時候,他不願與何氏同吃,叫開到書房裡來,獨酌了數杯,總是無味,飯也不吃了。坐了一會,躺到煙榻上,朦朧睡去。一覺醒來,已有四更時候,覺得有點夜寒,遂起身到裡面去睡。走人內堂,看見妹子的棺材停著,碧冷冷的點著一雙綠蠟燭,不覺打了個寒噤。走入房內,揭開帳子,在牀沿上一坐,出了一會神,覺著更冷。暗道:「奇怪!。怎麼今年才到八月裡,就這樣冷法呢?」伸手要去推何氏,要叫她睡到裡面點,誰知伸手一摸,摸著一件東西,是冰冷的,不覺大吃一驚,直跳起來叫道:「噲!快起來!快起來!看牀上是甚麼東西!」叫了兩聲,不見答應,因說道:「怎麼睡得同死人一般,這般叫也叫不醒了!」只得拿起燈來,自己去照。先掛起了一邊帳子,方才一手拿燈,一手揭帳,彎下腰來一看,只嚇得他哇的一聲,喊了出來,倒退不及,仰面翻了個跟斗,燈也摔滅了,房裡弄得漆黑。   連忙爬起來,連爬帶跌的出了房門,劈面又看見他妹子的棺材,越發嚇的渾身都麻木了,非但走不動,站也站不穩了。啪登一聲,坐在地下,連忙要起來時,那手腳又作怪起來,不由他做主,再抬也抬他不動,口裡要叫時也是叫不出聲,心裡又慌又害怕。「這回不好了,我怎麼啞了!」沒奈何在地上亂爬,爬到天井裡,用盡平生之力,大叫道:「起,起,起,起,起……」以後更叫不出來了。「不好了!怎麼我這下頜震動起來?三十二個牙齒也叩響了?」回頭看看堂屋裡的棺材,不覺又抖了一抖,仍舊站不起來,只得再爬,一直爬到外面堂屋裡。坐在地下,按一按心神,略為好點,那牙齒仍是叩個不住,手腳是冰冷的,身上卻一陣一陣只管出汗,並力把牙根咬緊,雙手捧住心頭,在鼻孔裡喘了一口氣,覺得又好點了,就坐在地下,大叫道:「你們起來呀!起來,起來,你們快起來!」這時已是四更多天,眾人正在好睡,他又在外頭叫,哪裡有人聽見?叫了十幾聲,側耳一聽,仍是鴉鵲無聲,沒奈何只得站起來。此時好點了,站得起來了,不過腳軟點罷了。一步一跌的,到外面去,再到門房裡叫喜來。   此時月已沉西,天井裡是漆黑的,看看又是害怕,幸得書房窗戶,有一點燈影射出來。只得硬著頭皮,大著膽子,走到門房門口,也來不及叫了,攥起拳頭,就在門上擂鼓般打得震天響。   你道他在牀上,見了甚麼,就嚇到這個地步?原來他拿燈一照時,只見何氏仰面睡著,頭髮披著,眼睛睜著,口張著,臉上變成不紫不黑的顏色。他方才說他老婆睡得同死的一般,這可不但同死的一般,簡直是死的了。這才把他嚇的三魂剩下半魂,六魄失了五魄,露出這副醜態來。   且說當下他那擂鼓般的打門,把喜來驚醒了,罵道:「天還沒亮呢!是哪個羔子忘八蛋呀!」貴興沒有聽見,還是亂擂。喜來又罵道:「是哪個混帳東西呀!」貴興因為擂門擂的太響了,還沒有聽見,擂的更厲害。喜來大怒,跳起身來開了門,誰知貴興擂門用力太猛,這裡門一開,那裡就撲通一聲,撲了一跤,跌到門裡。喜來猛不提防,被他壓了個仰面一跤,心中越發大怒,一手執著他髮辮,這隻手就是劈拍劈拍的幾個巴掌。回眼一看,大驚道:「原來是大爺,該死該死!」一面攙扶起來,問道:「大爺有甚麼事來?」一面細看他時,只見他面色白的同石灰一般,眼睛也直了,那氣是喘個不住,心中驚疑不定,正要扶他坐下,只見他說道:「不……不好了!奶……奶奶不見了!」喜來大驚道:「到哪裡去了?大門早就上鎖的呀!」貴興道:「沒……沒了!」喜來道:「到底到了哪裡呢?」貴興道:「是……是死了!」喜來又大驚道:「昨日好好的,這是哪裡說起?」貴興道:「不……不用多問了,叫人起來吧!」喜來嘴裡答應,心裡納悶道:「怎麼死得這等大驚小怪的,莫非又上吊了麼?」一面就拿著燈,照著貴興進去,便要到房裡去看。貴興只站在裡面天井裡道:「你先去叫人吧!」喜來便到裡面,搖房門打牆壁的,叫起了一眾丫環僕婦。大家方才出來,忽聽得貴興大叫一聲:「呀!不好了!僵屍來了!」翻身往外就走。眾人方才聽說「奶奶死了」,已是吃驚,走到堂前見了棺材,又是心寒;忽然又聽了這一聲怪叫,只嚇得哄的一聲,往裡就跑,蠟燭油盞摔了滿地。還是喜來膽大,飛跑過去,拉住貴興道:「大爺!做甚麼?」   貴興道:「快……快放手,僵屍來了!」喜來道:「在哪裡呢?」   貴興道:「在房裡哭呢。」喜來道:「哭出來了,是奶奶回過氣來了。大爺放心,不是僵屍!」貴興心中稍為安了一安。喜來一手拉住貴興,回進來,大叫道:「大家快出來,沒有僵屍,是奶奶回過來了。」眾人方才一個一個的,慢慢出來,挨到房裡去,原來哪裡是奶奶哭,是那個睡在裡牀的應科小官官,因為醒了,叫他娘不應,在那裡哭呢。   貴興雖到了房裡,卻抵死不敢到牀前去。有兩個老成的僕婦,便過去先抱下孩子來,一個在何氏心口上摸了一摸道:「不中用的了!你們快來拆帳子吧!」七手八腳,就去拆帳子,卻聽得地下拍撻一聲,是拉帳子時,在牀頭上帶下一件東西來,掉在地下。喜來拾起看時,不覺吃驚道:「呀!這是鴉片煙盒呀!哪裡來的?」貴興不覺頓足道:「罷了,罷了!」亂哄哄鬧了一會,早就天亮了。貴興一面叫人去請眾惡徒來幫忙,一面到各處報喪。不一會,眾惡徒陸續到了,只有爵興未來,忽聽得門外一片聲嚷了進來,抬頭看時,卻是丈人何達安,叔丈何達先,帶領二十多個何家子弟,嚷著進來道:「好好的人,怎麼一夜工夫就死了?」跑進來也不理貴興,一直到裡面去了。貴興攔擋不住,暗暗著急,忙叫喜來,飛跑去請爵興來調停這事。   不知爵興來了怎樣調停?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裕耕堂一場惡鬧 區爵興兩次私肥   卻說貴興見勢頭不妙,忙叫喜來去請爵興,自己先與宗孔商量。此時爵興未到,一時之間,怎生應付?宗孔道:「這是她自己服毒的,又不是我們灌她吃的,怕他甚麼!」話猶未了,只見達安、達先兩個,踉踉蹌蹌,走了出來,達安不由分說,走到貴興跟前,兜胸一把扭住,大喝道:「我的女兒,是甚麼病死的?」   只這一下,嚇的貴興唇青面白,目定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說道:「我也不知是甚麼病!」達安一鬆手,趁勢把他一推,貴興立不住腳,往後倒退了幾步,恰好遇到一張交椅前面,把大腿碰了一碰,蹬的一聲坐下。達先走上去,就是兩個巴掌,打得貴興眼中火光迸射,耳朵裡覺得轟的一聲。宗孔跳起來,指著達先道:「噲!朋友!有話好好的說,怎麼就打起人來!」達先喝道:「我姪女平白地被你們謀死了,難道就罷了麼?」宗孔道:「嘎!你哪一隻眼睛看見是我們謀死她的?是她那小賤人……」話未說完,達先早就趕過來,照臉一拳,宗孔連忙招架,兩人就扭住撕打。宗孔覷個便,把達先當胸推了一掌,達先立不穩,倒退過去,恰倒在當中天然几上,把一個三四尺高的古磁花瓶,砰然一聲,跌個粉碎。達先順手在几上取起一塊英德石,對著宗孔摔來。宗孔把頭一低,那石從頭上飛過,打在玻璃窗上。   宗孔順手拿起地上一個磁痰盂打去。這一打開了頭,達先也不打人了,拿起一座西洋大自鳴鐘,向天井裡一摔,砰瑯拍撻,磕個稀爛,又把一個柴窯花碟磕成了十六八片,所有陳設的古玩字畫,打了個落花流水。宗孔此時,倒慌了手腳。裡面那二十多個何家子弟,聽見外面鬧了,也從裡面打出來。當時凌家眾強徒,見宗孔同達先撕打,本要上前相助,倒是凌美閒攔住道:「做好漢的一個敵一個,不必幫手。不然打倒了他,也沒威風。」眾人方才止住。此時看見何家子弟出來,便一擁上前,一個接一個,逐對兒撕打,把一座四柱大廳,變做了個戰場,達安只是一手執著貴興,並排兒坐著,生怕他走了。宗孔正在趕著達先,忽然後面有人,拉了一把,回頭看時,卻是美閒,遞過一個瓦罐。宗孔接來一看大喜,趕上一步。對著達先,看得真切,舉起瓦罐,照頭打去。不偏不倚,正打在頭上,砰然一聲,瓦罐破了,豁剌剌醍醐灌頂般淋了一身糞汁。達先不覺大叫一聲,這口一張流了許多糞汁到嘴裡,宗孔已是走遠了。達先逕奔貴興,一頭撞將過去,拿起貴興的熟羅長衫就揩。貴興此時人急智生,反一把扭住達安不放,舉起腳來,把達先一蹬,又把達安一拉,往前一送,達安跌在達先身上。貴興仍是被他拉住,不曾放手,一齊滾將下來,三個人跌做一堆,各人身上都是一身糞花,鬧了個異香滿室,宗孔拍手大叫道:「姪老爺!快脫衣服呀!」一句話把三個都提醒了,一齊脫下衣服。貴興便得飛跑,要到裡面去躲避。誰知裡面的丫環僕婦,被何家子弟,大打大鬧了一頓,趕了出來,又在外面大鬧,嚇得把腰門關了,貴興不得進去。忽又聽得天崩地塌的一聲怪響,原來上面掛著「裕耕堂」三個字的大匾,被他們用竹竿挑下來了。這一聲響,還未絕耳,忽又聽得一聲大叫道:「大家不得動手,我來也!」貴興急看時,原來是區爵興。   當下爵興一進大門,即搶步上前,將廝打的一對一對勸開。勸了這兩個,又勸那兩個,勸得那兩個時,這兩個又打起來了,好容易把他們分開。爵興便高聲再說道:「大家不得再動手,這不是打架的事!貴興賢姪,你坐在當中來,何家各位請到東邊坐下,我們凌家人都到西邊坐了,等我們好好商量。」又叫達先也坐在當中道:「請閣下招呼貴族子弟,暫時平一平氣,有話好說。」又叫貴興道:「賢姪!你鎮壓著自己人,不許再動手。」說罷便拉了達安到書房裡去一看,見他渾身糞穢,便叫喜來打水出來,先請洗臉,又叫打開腰門去取貴興的衣服出來,先換上了。爵興先道:「令千金已經死了,並不是打架可以了事的。就是打到明天,人也不能活過來的!彼此終是親戚,這翁婿情上何苦呢!依我愚見,叫令婿好好的賠個禮賠個罪就算了。」達安一面洗臉,一面冷笑道:「閣下這話,我也聽得懂,但是閣下知道我小女是怎樣死的麼?」爵興道:「我也不仔細,只聽見去請我的人,說是服了鴉片煙死的。」達安道:「那就是了,我好好的女兒嫁給他,為甚無端端的自尋短見起來?凌貴興他不要仗著他有財有勢,好端端就可以把個老婆逼死了,卻想要拿錢來堵我的口,我錢是看見過的,可引我不動!」爵興道:「依閣下便要怎樣辦法呢?」   達安道:「既然死於非命,少不免要經官相驗,聽候官斷。」爵興道:「好!這是個好主意,我也說要這個辦法,並且也不必勞動閣下去報官,這裡凌家也可以去報得。但有一層要請教,不知報了官,官來驗了,又怎樣判斷呢?閣下雖然未必讀過律例,然而總是讀書明理的,試問驗過之後,是自己服毒身死的,有論抵的道理麼?既然不能論抵,又何必多此一驗呢?況且又是個嫁出的女兒,進了他門,兒子也有五歲了。還有一層,只怕沒有斷令婿賠償恤銀給丈人具領的道理。就算那縣官不講律例,硬斷貴興出一筆錢,叫閣下具領。閣下雖然得了些小便宜,然而叫懂事的人說起來,何某人是借屍詐錢的,不然,就說是賣女兒屍首的。閣下情願擔這個名聲麼?」達安道:「這總是他凌虐不堪,這裡才自尋短見呀。」爵興道:「凌虐的憑據呢?相驗起來,徒然把令千金的遺體,露天露地的、被仵作檢驗一番,未必尋得出一點傷痕。況且貴興又沒有三妻四妾,有了妾,這『凌虐』兩個字,或者還可以憑空加得上去。你閣下可能指出一點證據來麼?凌虐的證據一點都沒有,這裡倒有了確鑿證據了。回來報了官,官到了,一面請驗屍,一面請踏勘,外面打得還成個樣子麼?就差房子沒有拆了,古玩字畫,又是個沒有價值的。那時分作兩案辦理,人命案子,不管怎麼辦法,自有律例。登門打架,且不論這打毀什物,貴興未必便甘心,開起價錢來,請官斷賠,不定是一萬八千,你說他值不到這個時,只要你照樣還他的東西。」   一席話說得達安無言可答,目定口呆。爵興不再理他,便到外面與貴興說話去了。歇了半晌,方才又回進來,一言不發的坐著。達安道:「依閣下說便怎樣辦呢?」爵興道:「這是閣下的事,怎麼倒問起我來!我看這件事,不容易辦。方才我出去問貴興的話,他並沒有第二句話說,只說得一句道:『我在老子前,也不曾受過這種惡氣,』正不知你們怎麼開交呢。」又冷笑道:「好沒來由,把個死人摔在牀上,直到此刻,還沒有個陰陽先生來過,不要說別的了。」達安道:「不必說了,還是請閣下代我調停下來吧。」爵興道:「怎麼調停呢?」達安道:「但憑閣下主意,我無有不從的。」爵興道:「不得閣下主意,我是無從下手的。」達安道:「我也沒有主意,只要小婿給我個下場就是了!」爵興聽了,出去把貴興拉到一旁,唧噥了一會,又進來道:「我勸解了多少,此刻他情願打毀的什物,概不追究,另外送一千銀子,給閣下止淚。」達安低頭想了一想,答應得遲了些,爵興便站起來道:「閣下肯便肯,不肯時我還有事,要先失陪了!好在閣下自姓何,貴興自姓凌,我還姓我的區,任憑你們去鬧上個亂七八糟,我正好冷著眼睛看熱鬧!」說著要走。達安一把拉住道:「閣下莫忙,我便依了。只是小女的棺殮要從豐,七七四十九天齋醮,是不能免的。」爵興道:「這是他凌家的體面,閣下放心,既承應允,就請先回府。這一筆錢我三天之內,代他送到。」達安道:「那麼我三天之內,在舍候駕,不可失信。」爵興道:「大丈夫擔當得起,哪有失信之理!」說罷,一同出了書房。達安又到裡面,對他女兒痛哭了一場,然後招呼了眾子弟,一哄而散的去了。   爵興代送出大門,翻身進來,拍手呵呵大笑道:「卻被我一場舌戰,趕去了也!這件事本來不好辦,萬一他真要報起官來相驗,雖然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然而這一相驗,不定要把表姪女上吊的事也要鬧了出來。我們這等人家前後不出三天,鬧了兩個自盡的,驚動官府,豈不把這面子丟盡了麼?此刻只花了二千多銀子,萬事全消了,豈不爽快!」宗孔道:「怎麼花了二千多銀子呢?」爵興道:「達安要一千止淚銀子,達先要五百,其餘他帶來的子弟,一共二十四個人,每人要五十,一共是二千七百兩」。又對貴興道:「方才他都答應了,只說明日打票子時,一千的一張,五百的一張,其餘二十四張五十的,以便他逐人分派。」貴興一一答應了,這才買棺材,延僧道,開喪掛孝,辦起喪事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黃千總有意縱強徒 凌貴興親身行搶劫   卻說凌貴興自從打發丈人何達安去後,便代他妻子開喪掛孝起來,把一座裕耕堂重新收拾,延僧禮道,要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眾強徒借著幫忙為名,益發無晝無夜,都嘯聚在凌家。貴興沒了老婆妹子在耳邊闊聒絮,反覺得爽利。到了第三天,爵興便叫貴興到往來的錢舖子裡,打了票子,整的散的,共是二十六張。爵興拿了一張一千的,去交了何達安,其餘散的二十五張,共是一千七百兩,對不住,他自己拿去用了,還落得兩邊都感激他。他還要到凌家來吃白飯。這個一聲「賢姪」,那個一聲「姪老爹」,那一邊又是一片聲的「大爺」,貴興倒也覺得十分熱鬧,反把死人的事忘了,天天那僧道禮懺之聲,與那歡呼暢飲之聲相唱和。過了三七,便把兩口棺材,抬到祖墳去安葬了。貴興便納了兩個待妾,一個楊氏,一個潘氏。喪事之中,又帶著吃喜酒,真是笑啼皆作,吉凶並行。   這一天,宗孔偶然想起一件事道:「我記得八月十六那一天,看見梁翰昭在千總衙門裡出來,莫非他們此刻要結交官場,同我們作對麼?」爵興道:「不見得!他們這班村老兒,見了官就嚇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哪裡想得到結交他呢?」貴興道:「話雖如此,也不可不防,並且我們商量要搶割他的稻穀,遲兩天就要動手了。這件事,千總管得著的,我這裡一動手,他那邊一報官,就是報到文衙門裡,也要請他武官追捕的。這便如何是好!」爵興道:「不要緊!這黃千總是最貪財的,只要送上他幾兩銀子,他便叫你做老子都肯的了。」貴興道:「只是那個認得他,方好過付?」爵興道:「只我就同他極相好,無話不談的,何必求人?」貴興大喜,就兌了五十兩銀子,請爵興送去。爵興道:「不必,不必,這些武狗,看見了一個銅錢,就笑得眼睛都沒縫了,何必這許多?只要二十兩就夠了!這是當省的,我不能不叫你省,不比陳家何家的事,是萬萬省不來的呀!」貴興就改兌了二十兩。爵興接了,就去斡旋去了。好爵興,果然只花了二十兩銀子,卻買了一個黃千總了,回報貴興,自然歡喜。   這一夜,外面鐃鈸喧天,他裡面卻是洞房花燭。這風聲傳到了梁家,凌氏等知道桂仙姑嫂,雙雙自盡,不免歎息一番,只因彼此成了仇敵,也不便去弔唁。凌氏念著一脈至親,哭了一場,方才想起,十五那夜,桂仙私行到來,臨去那番話,竟是句臨終叮囑之言,難得她小孩子家,有這個遠慮。後來天來回家,談起桂仙的話,凌氏便把桂仙叮囑,恐怕貴興鬧了大亂子,托付照應他的話說了,天來也是歎息不止。表過不提。   且說凌氏這一天,正在沒事,看著兒媳們趕做冬衣,忽然哄了一班佃戶進來道:「梁太太,不好了!今天來了許多強盜,把我們的田禾都搶割了!」凌氏一看,正是北沙一幫的佃戶,不覺歎了一口氣道:「既然遇了強盜,今年的租,且免了吧!」眾佃戶道:「老太太呀!多蒙你的慈悲,田租便兔了,只是我們靠著過冬天,度新年的本錢,都沒有呀!」說罷都哭了。凌氏道:「你們且歇歇去吧!我再商量周濟你們點便了。」眾佃戶謝了出去。   凌氏便叫請了翰昭過來,告知此事,翰昭飛也似的,去報了千總。那黃千總皺眉道:「可巧我今天瀉肚子,還沒有吃飯,這是地方公事,說不得也要去走一遭,只是我要吃點飯才走得動呢!」   翰昭道:「吃過飯,恐怕強盜去遠了,追不著呢!」黃千總怒道:「朝廷也不使餓兵,你們倒要使起餓官來了!」嚇得翰昭不敢再說,只得退出來等候。直等了兩個多時辰,方才聽傳呼備馬,等了好一會,黃千總方才出來,跨上馬,帶了幾十個兵。   翰昭跟著走。翰昭起先還恐怕跟不上,誰知他倒是按轡徐行,莫說翰昭只有五十多歲的人,就是八十歲老頭子,只怕也跟著他綽綽有餘呢!等到到了北沙時,哪裡還有個強盜的影子?只剩了一片蹂躪之跡,兩面毗連的田禾,卻依然是黃雲滿地。黃千總問道:「這兩面毗連的田,也是你的麼?」翰昭道:「兩面都是別人家的。」黃千總道:「這又奇了!既是強盜搶割,他又何分彼此?何以你家的便搶的一顆不留,人家的卻一顆不動呢?」兩句話問得翰昭無言可答。黃千總道:「只怕你欠了人家錢債,人家來取去抵債的吧!」翰昭道:「我並沒有欠人家的債,或者仇家是說不定的。」黃千總大喝道:「既然是仇家,你怎麼報的是強盜?好個不知輕重的村夫!」說罷,撥轉馬頭去了,翰昭目定口呆的怔了一會,只得回去告知凌氏,凌氏聽了,也是無法可施。翰昭道:「不如通個信給天來姪兒,叫他回來計較。」凌氏道:「這可不必了,此刻將近年下,糖行裡生意正忙,不要又叫他分了心,並且叫他回來,也不過是歎上兩口氣。他的怕事,比你我還厲害呢!」翰昭只得罷了。這裡凌氏又張羅周濟了各佃戶,方才拜謝而去。幸而年來他們糖行生意還好,要是差不多的人家,這一下子,可支持不下去了。   閒話少提。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又是臘盡春回,交到雍正六年戊申了。天來在行中料理生意,直到年三十夜,方才同了君來、養福回家度歲。廣東風氣,大行店家,新年裡總要到正月二十幾才開張,所以天來兄弟父子,就得在家多盤桓幾日,以敘天倫之樂。   貴興那邊,景象又自不同。一班酒肉兄弟,狐群狗黨,終日不是賭錢,便是吃酒,偶然取過鑼鼓來、亂打一陣,這就算他們最清雅的玩意兒了。一天早起,,天井裡兩盆蘭花開了幾朵,貴興便大大高興起來,要置酒賞蘭,在去年打不盡的裕耕堂上,大排筵席,真是群凶畢至,眾丑咸集。飲酒中間,貴興忽然停下酒杯,歎了一口氣。宗孔又忽然扭扭捏捏搖搖擺擺的問道:「吾問姪老爹者,為何忽然而歎氣之乎?」貴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叔父怎麼掉起文來了?」宗孔呵呵大笑道:「我近來親近了區老表台,聽見他常常的『之乎者也』,我染了他點書卷氣,也來學學,這句話,文便掉了,只是那個『也』字還沒有安裝上去。」說的眾人一齊大笑。爵興道:「笑話慢說,端的賢姪為何歎氣?」   貴興道:「我只恨天來那所石室,壞了我的風水,不然,前年我就中了。中舉之後,一定是連捷的,連捷起來,我還是個狀元。你想去年丁未科的狀元,怎麼還會讓給一個『彭啟豐』呢!」(雍正五年丁未狀元彭啟豐)爵興道:「這個何必心焦!他那所石室,總不能死守著的,好在今年不是鄉試年期,我們各盡能力,盡今年弄了過來,縱使弄他不過來,硬拆也要拆了他的。包管明年己酉,賢姪高中一名解元,後年庚戌連捷大狀,我這裡預賀一杯!」說罷,吃乾了一杯酒。眾強徒一時又歡呼起來。貴興道:「我想我的運氣,真不如人。你看今日賞花,那花盆都是粗貨,往日南雄廣源店,本有二十四玉石花盆,還有一堂花梨木桌椅,卻又被天來拿去了。若在這裡,豈不光輝!」宗孔大叫道:「既是廣源店的東西,就是兩家都可以用的了,他是甚麼人敢拿了去!來,來!眾兄弟們幫個忙,同我去拿了來!」說著就要走。   爵興道:「賢姪且慢!既有此事,你可寫個條兒,只說同他借來用,他要是肯呢,我們這個就是『劉備借荊州』。他不肯時,我們就去搶了來,這是先禮後兵,他卻怪不得我了。」貴興大喜,就寫了個字條,叫喜來去借。喜來去了許久,回來說道:「不肯,不肯,他說東西都在省城,被人家借去了。」宗孔跳起來就要去搶。爵興道:「你們且慢,等我分派這件事,要賢姪帶了頭,先叫開了門,只說一來拜年,二來當面求借東西,有你帶了頭,以後就沒有事了。若是教別人去,他明天到衙門裡報一個案,那可怎麼得了!雖然諒他也不敢,然而總不能不防到這一著。」貴興道:「我親去了,怎麼就沒事了呢?」爵興道:「賢姪自己去了,他哪裡還好告,就是告到官司,只說我們中表至親,鬧著玩得,誰稀奇他的東西,這就變了個『談笑官司』了。」   宗孔跳起來道:「妙計,妙計,我姪老爹幾時做了皇帝,封你做個軍師。」爵興道:「不要胡說!」宗孔道:「狀元升宰相,宰相升皇帝,這有甚麼稀奇?不要多說了,姪老爹,走吧。」拉著就走,眾強徒一擁而去,只剩下爵興看家,眾人一擁,到了梁家門首。貴興道:「他看見我們人多了,一定不肯開門。你們且悄悄的站在兩旁,等我打開了門,你們就一擁而入。」眾人點頭應允。貴興便去敲門,祈富便問是誰,貴興道:「是我!」祈富聽得是貴興聲音,吃驚不小,不敢開門,飛跑到裡面報信。凌氏等也吃了一驚。   未知開門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爵興宗孔雙薦凶徒 葉盛簡當一場敗北   話說凌氏等聽說凌貴興來了,也吃了一驚,躊躇了良久,面面相看,想不出個主意。凌氏道:「也罷!開門放他近來,等我也問他一番,問他為甚只管和我作對。好歹他是我的姪兒,未必好拿我怎樣,媳婦們且迴避了,祈富快去開門!」天來兄弟,見母親這般吩咐,也不敢阻攔,眼見祈富往外去了。不多一會,忽見祈富飛奔進來,大喊道:「老太太!官人!不好了!強盜來了!」凌氏母子大吃一驚,只見貴興跟在祈富後面,嘻嘻哈哈,一路笑著,趕了進來,後面跟著一大群人,也不知多少,彷彿只認得宗孔、美閒、越文、越武幾個,其餘亂哄哄的,一時也難分辨。   卻說凌貴興走進客堂,見了天來,一時良心難昧,臉上不覺紅了一紅,胡亂拱拱手道:「老表台請了!」瞥眼看見凌氏坐在堂上,也不覺彎下腰去,拜了一拜道:「給姑母大人賀歲!」凌氏發話道:「貴興!我家同你一向是和睦無事的,你為甚事,近來只管和我們作對?須知……」說聲未絕,貴興也沒有答話,忽聽得宗孔大吼一聲道:「姪老爹!你為何只管同他說話,豈不誤了正事!來,來,來,我給你有話說!」貴興聞言,借勢一溜,就溜到天井裡去。宗孔大踏步上前,一手執著凌氏,大吼道:「你這老虔婆,老不賢,佔據了石室,阻遲了你姪老爹的功名富貴……」話聲未絕,揮起碗大拳頭,就要打將下去。天來連忙搶步上前救護。凌氏又氣惱,又驚駭,身子上不由的抖將起來。眾強徒一擁上前,把所有玉石花盆,花梨木桌椅,登時搶個一空。宗孔放光了一雙凶眼,看著眾人都一哄散了,便放了凌氏,一翻手扭住了天來道:「賢甥,你送我一送!」不由分說,拉著就走。天來只得跟了出來。走出大門,只見一眾強徒,已是散的無蹤無影。   宗孔一撒手道:「饒了你吧!」順手一推,天來幾乎跌了一跤,宗孔便揚長去了,一逕奔回貴興家中。   只見眾人手忙腳亂,正在那裡調排桌椅呢。當下重整杯盤,歡呼暢飲。貴興忽然又放下酒杯,長歎一聲。宗孔道:「姪老爹!方才因為玉石花盆歎氣,此刻已經取到,不知還有甚不滿之處?」貴興道:「叔父哪裡得知!我此刻忽然想起,我家連喪二命,雖是他們自尋短見,但是我細想起來,總因為梁天來而起,倘使沒有梁天來這件事,我不至於同妹子破面,我妹子就不至於上吊,我妹子不上吊,我妻小也就不致吞咽。這兩條命,不是都被梁天來害了麼?怎能夠把他兄弟殺了,作為抵命,我才得甘心呢!」宗孔道:「姪老爹放心,包在我身上,替姪老爹報仇雪恨!」區爵興道:「老表台不知有甚妙計?」宗孔道:「姪老爹有的是錢,江湖上有的是英雄。我聞得人說,什麼古語有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好歹去找兩個來,一個對一個,怕不結果了他!」爵興聽罷,低頭不答,貴興道:「還是叔父算計得到,但不知哪裡去尋那江湖上的英雄?」宗孔道:「一時哪裡去尋?這個只好放在心上,隨時留心,遇見時便邀了來,還不能馬上就對他說這件事,慢慢的買伏他的心,自然就辦妥當了!」貴興點頭稱是。當下飲酒已畢,各強徒如鳥獸散,不提。   過得幾天,區爵興帶了一人,來訪貴興道:「賢姪前說過要結交天下英雄,我特引這位熊兄來見。」貴興大喜,便問姓名。   那人道:「在下姓熊,沒有名字,排行第七,因此人都叫我熊阿七。」貴興連忙叫置酒相待,熊阿七又講些使刀弄棒的法門,貴興只樂得手舞足蹈。爵興道:「這都不是阿七哥的本行,他擅長的是飛簷走壁,夤夜之間,取人首級,如探囊取物。」貴興益加喜悅。阿七道:「在下何足道!敝友李阿添,真有萬夫不當之勇,大爺禮賢下士,早晚當帶來相見。」貴興大喜道:「不知幾時可以同來?」阿七道:「就在近處,如果大爺不棄,明天準定同來。」貴興道:「如此最好,千萬不可失信!」酒飯已罷,阿七要吃鴉片煙,貴興叫人買了一兩來,阿七呼呼的吃個乾淨,方才別去。   到了明日,果然引了李阿添來。另外還有兩人,一個名叫甘阿定,一個名叫尤阿美,一般的都是身材矯健,面目猙獰。貴興一一接見,置酒相待。飲酒中間,忽然宗孔走到,與眾人一一相見,坐下便吃。直等到酒闌人散,宗孔問貴興道:「方才那幾個人,是哪裡來的?」貴興道:「是區表叔薦來的,就打算叫他們去幹那個勾當。」宗孔道:「這都是初交之人,不可就付之重托。我有兩個心腹朋友,相好多年,近來許久不見了,前兩天打聽得他兩人在陳村,我便趕了去,請了他來,所以幾天沒有到這裡。這兩個一個姓簡,名當;一個姓葉,名盛,都是江湖上好漢,殺人不眨眼的。此刻請在我家裡,姪老爹要見時,就請來相見。」貴興道:「既如此,何不早說?請來同眾人敘敘,多幾個人,到底好商量些。」宗孔道:「姪老爹!你聰明一世,為甚要懵懂一時?這是一件機密大事,只要一兩個人知道,方才妥當。若是知道的人多了,萬一風聲傳了出去,豈不誤事!」貴興恍然大悟道:「既這等說,叔父且去請那兩位來。」宗孔道:「請來便怎麼?」貴興道:「就重托了他們!」宗孔道:「爵興薦來那四個呢?」貴興道:「叔父放心!我不叫他們知道便是,我招接著他們,另外有個用處。」宗孔聽了,便起身作別而會。   不一會帶了簡當、葉盛兩個來。貴興大喜,一一相見。宗孔便對兩人道:「我姪老爹同梁天來兄弟,結下了不解之仇,因此要煩你兩位,好歹去結果他兄弟兩個,自有重謝。」貴興接口道:「你兩位果然有膽,去辦了這件事,不管是打死殺死,只要是弄死他一個,我就謝銀五百兩,弄死兩個,就謝一千兩。倘然告到官司,有我這裡承當,包你沒事!」宗孔又搶著道:「官司這一層只管放心,我姪老爹自會打算。這等好機會,你兩位不發個財,也就錯過了!」簡當道:「大爺要差使我們,自當效力。」   貴興大喜道:「如此就重托你兩位,但不知怎樣下手?」簡當道:「這個可不能預定,好在他兄弟開店在省城,住家在這裡,早晚總有往來,最好覷個便,在路上下手,結果他了。」貴興大喜,即刻取出五十兩銀子,送給二人道:「兩位先拿去做茶資,事成之後,另外再謝。」二人接了,連忙道謝。宗孔對二人使個眼色,二人會意,就起身作別,宗孔也跟了出來,邀到自己家裡,問二人討了個八折回用。二人無奈,取出那五十兩銀子,在內稱十兩,交付宗孔。又將餘下的四十兩,分稱做兩份,二人均分了,方才別去。   葉盛拉了簡當,走出村外僻靜的去處道:「今日這事,是你答應的,我並沒有開口。我想殺人償命是一定的,這個勾當我可幹不來。他此刻便道鬧出官司,有他抵當,倘或到了那時,他只推不知道,那便奈何?請你一個人去幹吧。」簡當道:「你真是個呆子,等到殺了人時,拿了他的謝銀,逃得時最好。萬一逃不脫,鬧到官司,少不得他要出來料理。倘使他不肯料理,我們便供出他的主使,看他怎樣!」葉盛道:「你說我呆,你才呆呢!到了那時,任憑你供了他,他有的是金子銀子,拼著花個一萬八千兩,到衙門裡,怕不洗刷的乾乾淨淨,又怕傷了他麼?到了那時,我們更是不得脫身。況且這些狗官,地方上如果出了人命案子,兇犯逃走了,他沒了法子,還常常拿個不相干的人來,苦打成招,硬派他是兇手,拿來抵命,以了他的公事,何況真正兇手到了案呢?」簡當聽了呆了一呆道:「據你這樣說,萬一幹下事情,逃走不脫,就是他肯設法,也是無用的了。」葉盛道:「可不是麼?」簡當道:「此刻銀子已經受了他的了,這個雪亮的東西,好容易到手,難道還了他不成?」葉盛道:「我們不如到省城走一道,在番攤館裡碰個機會,如果發了財,我們就遠遠的走開了,豈不是好?」簡當拍手道:「此計大妙!」二人當下就喚了船,到省城去,一連四五天,十分得手,每人拿著二十兩的本錢,不到幾天,大家身上都有了百十兩銀子了。葉盛便道:「此刻我們有了本錢,我向來聽見說,販私鹽極是好利息。我們何妨去做這個生意?」簡當道:「私鹽太累贅了,我看還是販鴉片煙好。這裡又有聚仙館的林大有,他是個私販煙土的頭腦,我們就到他那裡買了煙,販到四鄉去,豈不輕便?」葉盛道:「那麼我們就辦起來!」簡當道:「且慢!我們的本錢還少,明日再去押兩個寶,每人湊到了二百兩銀子,就好試辦起來了。」   到了第二天,兩人就分頭去賭。誰知從這一天起,連日不利,不到三天,把贏來的連本帶利都輸了。輸的火發,連穿在身上的衣裳,都剝下來去賭,只剩得赤條條的兩條光棍。累得凌貴興在那裡盼望的雙眼將穿,只是杳無消息。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三德號大有定奇謀 裕耕堂爵興詐酬謝   卻說凌貴興自從打發簡葉兩人去後,便天天盼望信息,誰知他兩個這一去,就同泥牛入海一般。看看望到春盡夏來,端陽又過,只沒有個信,宗孔也幫著在那裡著急。此時熊阿七、李阿添、甘阿定、尤阿美……等,卻天天在貴興的裕耕堂內嘯聚,還有舊日的一班強人,無非是大酒大肉,虧了這個同貴興消遣日子,未曾把他盼煞。宗孔卻又另外一種心事,日日只盼二人得手,一則自己面子上好看,免得被區爵興薦來的人奪了頭功;二來事成之後,貴興既謝他二人,少不免要謝我這個薦主;三來又可以在他二人謝錢之內,索個回用;四則等他鬧到官司,貴興要同他上下打點,自己多少經點手,從中又可以落點私肥。這一件事成與不成,與自己財運,大有關係。所以他心中比貴興更是來的著急,時時在梁家門前窺探,卻又沒個動靜,不勝納悶。   這一天正當六月盛夏,貴興正同眾強徒在家賞荷花吃酒,忽見宗孔慌慌張張走了進來,一言不發,拉了貴興到書房裡,悄悄說道:「方才有人從省城來,說看見簡葉兩個,流落在那裡,不知是何緣故,我意欲到省城去打聽打聽,姪老爹你道好麼?」貴興道:「他兩個一去,杳無信息,連面也不得一見,我天天在這裡盼望,既然知道他們在省城,說不得我兩人同走一遭。」商量停當,等到吃罷了酒,貴興、宗孔帶了喜來,就趕到省城。   原來此時貴興卻在省城開了一家綢緞號,招牌叫做「三德」,這三德號前面設櫃做買賣,後進卻設了三間密室,以備聚集商議機密事情的。當下貴興到三德號住下,便叫宗孔去找尋二人,尋了兩日,方才帶了來,見了貴興,滿面羞慚,無言可說。貴興道:「不必如此。已往之事,我也不來追問,只要你兩位,以後肯同我盡心辦事,我依然一樣酬謝。以前之事,一概不必提起。」葉盛道:「這件事,事關人命。最好是多兩個人,商量一個善法,方好下手。」貴興道:「你們意中可有甚麼朋友可靠的麼?」簡當道:「我有一個朋友,姓林,名叫大有,生得身材短小,習得一身武藝,向來在江湖上打家劫舍,無所不為。近來改邪歸正,在小北門外,開設一間聚仙館,門面專賣鴉片煙,暗中卻是私販煙土。他為人足智多謀,可以商量這件事。」貴興道:「煩你就同我請來好麼?」簡當應允去了。   不多時,即同了林大有來見。貴興大喜,即叫置酒相待。酒過三巡,貴興又提起前事。林大有道:「方才簡大哥在敝館已經提起,然而據我看來,這件事實在難辦。此刻昇平世界,哪個敢平白地去殺人?」貴興道:「據此說來,我這個仇,是不能報的了。」林大有道:「法子是有一個,可是要大爺捨得銀子。」貴興道:「要多少銀子呢?」大有道:「我這個辦法,要用許多人。頭一層公眾的酬謝,至少要五千,倘有結果得天來兄弟的,大約也要一千一個。至於事後,一定要鬧出官司,就要上下打點,那個說不定一萬八千,也要大爺承認的。」貴興道:「還有麼?」大有道:「沒有了!」貴興呵呵大笑道:「這不過拿萬把銀子出來罷了。我當是甚麼一千幾百萬,我可就拿不起了。只請教是個甚麼辦法?要多少人才夠調撥?」林大有道:「人是愈多愈好。糾了眾人,去他家打劫,就乘機殺了他。」貴興忙道:「明火打劫,要吃官司的呢!」林大有道:「他只管告明火打劫,我只供撬門行竊,這就在乎大爺在外頭打點的了。」貴興道:「還有殺人呢?」大有道:「就是為的這個,倘使一個人殺死一個人,拿住了,是沒得抵賴的,我這條計,多用人去。倘使殺了人,到了官,只要大家約定,胡亂供一個張三李四的名字,只說他畏罪在逃,未曾到案。大爺再在外頭打點,不過起了個通緝文書,慢慢的就冷下來了。」宗孔拍手道:「妙計,妙計!若不是我薦出簡兄,哪裡轉得出這位林大哥來?」貴興道:「此計大妙,既然要用多人,我那裡差不多有二十人光景,你們三位,若是有甚朋友,也可以薦來。」林大有道:「我有兩個知己朋友:一個周贊先,一個黎阿二,向來都在江湖上走動,可以同去。」   簡當道:「我有一個本家簡勒先,向來在肇慶一帶販賣私鹽,此刻因為折了本,投在番禺縣衙門,充個卯差,也可以去得。」葉盛道:「我有個舍親,姓蔡名順,許久沒有事業了,望大爺也提攜提攜他。」貴興一一允了,當下席散無話。   次日,林大有帶了周贊先、黎阿二來,簡當帶了簡勒先來,葉盛、蔡順也陸續來到。大家會齊,商量這件事,只喜得貴興笑逐顏開,又復置酒相待,便欲同到譚村。林大有道:「承大爺之命,本當即刻起行,只伯到了那裡,一時未便動手,做這等事,也要見機而行。」貴興忙道:「林兄莫非想就在省城劫他糖行,就便行事麼?」林大有道:「這個如何使得?一則省城巡防嚴密,二來糖行人多,我們又認不得梁天來是個圓的扁的,萬一殺錯了人,豈不是白白勞心,又白擔個干係麼?還是到譚村他家裡去為是。但不知他甚麼時候在家。到了那裡,未免要暫時耽擱,打聽他的行蹤,這可是說不定幾天的事。恰好這幾天,我澳門有一票煙土要到,必要我自己在這裡接應,所以一時不便動身。」   貴興道:「這一票寶貨,不知幾時可以到得?」大有道:「大約月底必到,一經到了,我們就動身去幹事。大爺放心!我老林答應了人家的事,哪怕粉身碎骨,總要辦成功的。」貴興大喜,從此連日就在三德號大酒大肉的歡聚。轉瞬到了月底,林大有的貨到了,他還要發往四鄉,又忙了幾天,直到七月初旬,方得動身。林大有道:「我們到了譚村,都是面生的人,被人家見了,未免犯疑。不如改過裝扮,夜間上岸,就到大爺府中住下,覷便行事,方才妥當。」貴興喜道:「林兄真是見得到,不愧文武全才!」   當下貴興帶了林大有,宗孔帶了周贊先、黎阿二,簡當帶了簡勒先,葉盛帶了蔡順,或扮作山西客人,或扮作水果販客,身邊暗暗藏了器械,陸續分班僱船,向譚村進發。到得裕耕堂中,貴興忙叫請了區爵興來,商量辦事。又招了熊阿七、李阿添、甘阿定、尤阿美、以及貴興本族凌美閒、越文、越武、越順、越和、宗孟、宗季、宗孝、宗和、其譽、海順、柳鬱、柳權、潤保、潤枝,連貴興、宗孔共是二十九個無賴強徒,就在裕耕堂中擠擠挨挨的坐下。   貴興叫宗孔招呼各人,置酒相待,自己卻拉了爵興到書房裡去,把林大有的意思告知,要同他商量這件事的辦法。爵興道:「此計極妙!但是總要人心歸一,方才妥當。萬一事後,認真提到官府裡去,內中有個煎熬不起大刑,供出真情,那可不是玩的呢。」貴興道:「我只要結之以恩,他們不見得就供出我來。」   爵興歎口氣道:「賢姪哪裡得知!我說一句剖腹見心的話,這一班人說得好時,便是江湖上英雄,綠林中豪傑,若要平心而論,無非是一班無賴子弟罷了,哪裡認真都靠得住呢!」貴興聽了,不覺一陣灰心道:「照表叔這等說,這件事辦不成功的了。」爵興道:「此刻已經招集了這許多人,大家都知道了這個意思,他們心中都打算定要分酬謝錢,忽然說是不辦了,他們不免要怨恨,將來到外頭去,透了這個風聲,那就奈何?」貴興跌足道:「這件事是我太冒昧了,這便怎麼辦法呢?」爵興道:「只要把酬謝錢分給他們,說不辦這件事了,叫他們到外頭去,口穩些便是。想他們既不要出力,依然得了謝錢,自然沒話說了。」貴興道:「事又不曾辦得半點,氣也不曾出得半口,白白的破了一注大財,豈不可惜!」說著連連歎氣,爵興只是傻笑。貴興道:「端的表叔有甚法子,和我想想。」爵興道:「你們起先絕無一字向我提起,就是我薦了熊阿七他們來,也已經半年了,你們向來不曾提到此事,我以為你們放冷了。誰知你們瞞著人,到省城去了一次,又招下了多少好漢,要幹這個大事。此刻事情弄僵了,卻來和我商量,叫我一時從何設法?此刻依我看來,你們幹你們的,我不管帳!就是熊阿七們四個人,我也招呼他,叫他們不必干預。賢姪的謝錢,也不必分給他們,我自去穩住他,叫他們不要胡言亂道就是了,等到認真鬧出事來,卻再理會。」貴興慌了手腳道:「表叔,你這是怪我的話!聖人說的,『成事不諫,既往不咎,』表叔不要怪我,好歹同我想個法子,我自當重重的酬謝。」爵興冷笑道:「你動不動就說酬謝,我同你辦過多少事,何嘗受過你謝來?不說別的,就是陳家、何家那兩遭,鬧了個天翻地覆,不是我從中調停的麼?若是別人和你調停下這等大事,這筆謝費,只怕逃不了一千八百呢,我卻何曾放過一個屁?可知我並不是為酬謝。不過我們彼此是親戚,見得到的,不能不關照你罷了。」   貴興沉吟了半晌,取出一張五百兩的票子,深深作了一揖,遞與爵興道:「表叔!千萬和我想個法子,請先收下這個,事後再當酬謝。」爵興接在手裡一看道:「賢姪何苦拿這個栽給我!我其實並不是要你酬謝!」一面說,一面已把那票子塞到衣袋裡去了。又道:「法子是有一個,可以辦得千妥萬當的。」貴興大喜,便問是何法子。   不知爵興說出甚麼法子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堂前設惡誓大有劫盟 窗外聽私言張鳳報信   卻說區爵興接了五百兩的票子,便說道:「有一個千妥萬當的法子。」貴興大喜,忙問何法。爵興道:「這個法子,只要賢姪多破費一頭牛、一腔羊、一口豬,以後便萬事皆妥,不知賢姪肯麼?」貴興道:「這是小事,有何不肯!」爵興道:「這才是個妙法呢!」貴興道:「請教到底是甚麼法子?」爵興抬著頭,仰著面,徐徐的說道:「妙啊!千古籠絡英雄,也不外此法!」貴興再欲問時,爵興又道:「劉備結識關、張,宋江結識多少好漢,總也脫不出這個範圍!」貴興道:「好表叔!你不要嘔我了,快點告訴了我吧!」爵興道:「這班人目無王法,只除了菩薩可以伏住他。我們只須如此如此,……卻還少一個做硬的人!」貴興大喜道:「就是家叔宗孔好麼?」爵興道:「這個人只會脅肩諂笑,不能幹大事的。不是我離間你們叔姪的話,你看他近來這幾年,跟了賢姪,一味的騙吃騙用,何嘗同你辦過什麼事來?還是另外想一個人吧。」貴興道:「林大有雖係初交,我見他很有膽識,不如就煩了他。」爵興沉吟道:「也罷!且等席散了,再同他商量。」   當下兩人計議已定,便出來入席。飲過兩巡,爵興站起來,吃乾了一杯酒,對眾人說道:「今日祈伯賢姪,要同眾位商量大事,一切都托我主持。我此刻當眾一言,諸位靜聽!」當下眾人果然一律肅靜。爵興又對貴興道:「賢姪可叫喜來,督率家人,把各處閒房,都打掃起來應用,限明日便要齊備,」又對眾人說道:「省城新到幾位,自然今後就住在此處,其餘各位,也務請從明天起,到這裡居住。還請眾位今日出去,各人回家,對一切妻子人等,只說明日有事往省城。或說到佛山,或說到陳村,千萬不可說是到這裡來,限明日午時取齊,我亦在此等候,到時另有說話商量,不可有誤!」眾人一齊站起來答應了。   爵興又對宗孔道:「有一件事,要煩老表台,明日一早,到省城走一趟。」宗孔道:「可是要我去叫天來兄弟回來就死?」爵興笑道:「不是這個。明日晚上要用一隻羊,這裡沒有買處,煩你明天一早到省城去買,即日趕了回來聽用。」宗孔聽得叫他去買羊,從中又好落幾錢銀子,如何不答應?爵興說罷,眾人重新歸坐,飲至黃昏,方才散去。爵興就留在書房,同林大有、周贊先……等人談天,只見林大有果然精悍,是一條好漢,因拉他在一旁,同他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林大有連連答應。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晌午時分,眾人陸續到齊,下午宗孔也買了羊回來,貴興自去叫人安排一切。是夜依然是呼嘯同飲,直至二更方散。撤了殘桌,眾人分別坐下。爵興便高聲對眾人說道:「今日祈伯請眾位幫忙,報仇雪恨,不知眾位可肯戮力同心?」眾人同聲應道:「自然是同心合力的!」爵興道:「既是同心合力,我把今日這個辦法,且當眾言明,此刻已聚集了二十多人,我們就這幾天裡頭,前去梁家打劫,進得門時,不必劫取財帛,只要各位牢牢的記著八個字,回來自當照議酬謝。這八個字是:『逢男便殺,遇女休傷。』」眾人又齊聲說道:「當得照辦!」爵興又道:「只是一層可怕,倘事後被他告發,當起官來,又當怎樣?」凌美閒等一眾聽了,不覺面面相看。爵興又道:「外面自有祈伯打點一切,自可放心,但是你們當官怎樣供呢?」眾人又不能對。爵興道:「林大哥有一個主意在這裡,要是當起宮來,只要胡亂供一個假名字,只說那兇手畏罪先逃,等官府起一通緝捕文書,這裡就好想法子,打點放你們出來……」   貴興接著口說道:「但凡到官府受過刑的,我都一一記著,酌量酬送止痛銀錢。」爵興道:「眾位都情願麼?」眾人都答道:「情願!」爵興道:「都情願了!是最好了!但是認真當起官來,供的兇手名字,你供的是『張三』,他供的是『李四』,那又不對了,到了臨時,我再擬定一個名字,告訴你們,你們便牢牢記著,個個供的都是一樣,不由他官府不信。今日卻還有一句話,眾位既然都是同心同意的,可肯就今夜設一個誓麼?」林大有上前一步,手拍胸膛道:「這個正合我意!」爵興喝一聲「好!」貴興忙叫抬過三牲來,登時七手八腳,搬了三張桌子到天井裡,擺上了牛羊豬三牲,又排起香案,點上明晃晃的一對大蠟燭,焚上了香。此時區爵興已把上頭的話,略略加上點文藻,寫成一張誓詞,誓詞後面,又把各人的姓名,一一列上。當下貴興先到香案前叩過頭,爵興、宗孔等一班人,都依次叩拜過。爵興便取出誓詞,當眾宣讀。讀完,又按著名字叫起來,叫一個,就有一個答應,如同點名一般。點過了,貴興叫抬過誓品來,只見兩個打雜,抬了一籠雞,拿了一把利刀,放在當中桌上。爵興放下誓詞,走過來,左手捉了一隻小雄雞,右手拿了刀,說道:「我先誓了!眾位輪著來,不可退縮!」說罷,把刀子高高舉起道:「有不依今夜之誓的,死得同這雞子一般!……」說聲未了,撻一聲,已把雞頭斬下,順手把雞往天井裡一摜,只聽得撲哧哧的,那沒頭雞的翅膀,還在那裡亂撲呢。   爵興方才把雞摜了出去,林大有便忽的一跳,跳在當中,大聲說道:「今夜有哪個敢不照樣設誓的,」說著,就在身邊嗖的一聲,拔出一把二尺長的尖刀來道:「我就把他一刀!」說著,猛的一下,把刀插在桌子上,震得蹬的一聲。他自己便先提了一隻雞,拍的一下,斬了雞頭,說了誓詞。眾人先看見爵興的斬雞說誓,本就有點膽怯,要想退縮。後來見了林大有這等惡狠狠的舉動,只得一個個的上前斬過了,爵興又拿起那張誓詞道:「這張誓詞,照例是要存起來的,但是這個是一件機密大事,存著這張紙,恐怕失落出去,反為不美,不如當天燒了,把各人姓名,都存在天上。我們更要戮力同心,須知有天地神明鑒察!」說罷,就在燭火上燒了。卻也作怪,恰好起了一陣風,把那紙灰飛到半天裡去,爵興故意抬著頭,咄咄稱奇。眾人看得毛骨悚然。   當下收了祭品,眾人從此夜起,就在貴興家住下。一連過了三天,爵興只不提起這事。貴興便問道:「表叔意下,要想幾時動手?」爵興道:「我已算在這裡了,天來兄弟,難得同時在家,倘使冒冒失失的去了,不能一鼓而擒,豈不是可惜!今日已是七月初八了,到了十二那天,賢姪可延請僧道,打起醮來,僧道不許進門,可在門外搭起醮棚,連打七晝夜的醮,包你可以成功!」貴興道:「這又奇了!難道預先超薦他們,恐怕冤魂索命麼?」爵興道:「不是這等說,我另有妙用,賢姪只管預備起來。」貴興只得叫人去預備了,又問到底幾時動手。爵興道;「只等散醮那夜動手。」貴興屈指一計道:「十二日開壇,應到十八夜散醮,何以揀了這一夜呢?」爵興拍手道:「賢姪!你真是和梁家結下莫大冤仇,連這件事也忘了,天來的母親,不是十九的生日麼?平日怎能得他兄弟齊全在家?到了那天,他自然預先回來,同他母親做壽。莫說他兄弟兩個,你就連他兒子養福,也結果了,亦是易事!」貴興大喜道。「表叔真有鬼神不測之機,此事只憑表叔調撥,我再也不過問了!事成之後,再當重謝。」當下就叫喜來先僱了篷匠,在門外搭起醮棚,延了僧道,修齋建醮,只推說趁著這中元佳節,追薦妻妹。起頭兩天,只引得村中各男女都來觀看,三四天之後,看的人也漸漸少了。   且說譚村村中,有一個貧苦人,姓張名鳳,為人生性憨直,好管人閒事,喜抱不平,因此人人都憎他多事。出來傭工,每每為同事所不容,所以傭工總不能長久,久而久之,人人都當他沒有良心,索性不理他,鬧得他走投無路,就流落到卑田院中去了。日間在街頭叫化,夜來在古廟棲身,倒也逍遙自在,不致再去受那齷齪人的齷齪氣。近來有病在身,並叫化也懶得出去,吃一天,不吃也是一天的過去。這幾天看見凌貴興門前,修齋建醮,便去門前乞些齋飯,誰知舍出來的,雖是殘茶剩飯,內中卻有許多肥魚大肉。心中暗想,原來他們修齋不吃素的。樂得拿來充饑,一連乞了六天。   這一天方才乞來吃飽,正要走開,忽然瘧疾大發,戰抖不已。看見旁邊一條夾弄,喜得寂靜無人,就捱了進去躺下。忽聽得旁邊窗戶裡面,有人說話,一個道:「阿七哥!你今天為甚麼吃煙格外吃得多呢?」一個道:「你不知道,我過足了癮,今夜要去幹事呢!」一個道:「你真是不經事!你可知梁天來同個癆病兒一般,他那兄弟君來,也是骨瘦如柴的,莫說殺他兩個,就是再多兩個,也不禁殺呢!況且我們二十多人,怕殺不了麼?你這樣費心!」一個道:「不是這等說,大爺說過,殺一個,謝一千銀子,我想奪頭標全撈呢!可惜大爺又說『逢男便殺,遇女休傷』,不然,我還想多發點財呢!」一個道:「你好狠心呀!」一個又道:「不知今夜幾時動手?」一個道:「區師爺說二更就去呢。」張鳳聽了,嚇得一身冷汗,連忙帶病走了出來,暗想:「這一帶的窗口,明明是凌宅的房子,不道貴興這廝,明裡修齋念佛,暗裡卻去殺人,真是出人意外!」又想道:「我何不趕去通個信給天來,叫他早點躲避了呢?是呀!這正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呢!」想罷,拽起叫化棒,提了叫化籃,直奔天來家報信。   不知天來得信後,怎麼設法預備?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區爵興當筵儼行軍令 凌祈伯臨陣卻用火攻   大凡內地村鎮地方,所有人家,都是祖居的,地方又小,又沒有往來客商,朝夕見面的,無非是這幾個人。所以,一村之中,無論富貴貧賤,彼此多是認得的。譚村亦復如是。所以張鳳也是認得梁天來的。譚村村中之人,也沒有一個不知道這個張鳳。   閒話少提。且說張鳳在窗外聽了那一番言語,知道天來今夜有難,急急要去報告,也顧不得身上有病,一口氣奔到天來門前,舉起手來,把門打得震天響。祈富不知何故,吃了一驚。連忙開出門來,看見是個張鳳,罵道:「呸!你這個沒嘴臉的,只怕要作死了,討飯也好好的討呀!」張鳳道:「我不作死,只怕你家有人要作死呢!」祈富大怒道:「張鳳!你今天可是發了癡了!怎麼登門咒起人來?」張鳳道:「你且不要動氣,我要求見你家官人呢!」祈富道:「我家官人太沒事了,要見你呢!」說著把他一推,便要關門。張鳳就大喊起來道:「你這不識好歹的奴才!你家官人可是當今皇帝,連見也不得的……」一陣亂鬧,裡面驚動了養福,出來喝道:「是甚麼人在這裡混鬧?」張鳳道:「我是特來送要緊信的,叵耐你家祈富這廝,不同我通報!」養福道:「你送甚麼信來?」張鳳道:「我送凌貴興的信來!」養福聽得「凌貴興」三個字,心中吃了一驚道:「是凌貴興叫你送來得麼?」張鳳道:「我又不是他家奴才,他好使得我動!是我聽了一個信息,特來通報的!」養福道:「是甚麼信息?你給我說了,可不是一樣?」張鳳道:「這是個性命交關的要緊信,不見了你們大官人,是不說的。」養福聽了,心中詫異,只得喝住祈富,不要同他廝鬧,自己卻到裡面告知天來。凌氏道:「不消說,這又是貴興那廝,叫他來胡鬧的。」天來道:「且待孩兒出去看來。」說著,走了出來,便問張鳳何事。張鳳道:「官人,可借一步說話?」天來便讓他到門裡來。張鳳便把自己如何討飯,如何發病,如何睡到窗下,如何聽見密話,一一說知。天來道:「多承你關切,我這裡提防著就是了!」在身邊摸出一塊銀子,約有一兩多重,遞給張鳳道:「這個請你買碗酒吃呢。」張鳳千恩萬謝的去了。   天來回到後堂,告知凌氏。凌氏道:「這個寧可信其有,不可不提防他!」君來道:「這是張鳳窮極了,想出這些謠言來騙賞錢的,貴興就是兇惡到十二分,這個昇平世界,怎麼就好殺人,難道沒有王法麼?」   大家正在半疑半信,議論這件事,忽見祈富進來說道:「張鳳那廝,又來鬧了,趕也不去,還說要見官人。」天來聽說,出來看時,張鳳道:「官人!我想起一件事來了。方才我來報信,多謝官人賞我一塊銀子,我本來萬千之喜。我走到半路上,想起我是個叫化的人,今日無端來送這個信,官人賞了我銀子,我若是受了,官人們一定要疑心我造作謠言,來討賞錢的,一定不做準備;到了晚上,依然要遭他們毒手;豈不是我白白送了這個信,勞而無功,而且還要被人疑為我設法騙錢麼?因此特將原銀送回,務求官人速速躲避!」說罷遞過原銀。天來大驚道:「這麼說,你的話是千真萬真的了?」張鳳道:「是麼,我就知道受了這塊銀子,人家就要疑心我混騙,不信我話的了。此刻可真了,官人作速躲避了吧!」天來道:「既如此,我這個還謝得你少呢!你先拿去吧,明天再重重謝你!」張鳳道:「這塊銀子,我今天是抵死不能受的,不要我為了這塊銀子,誤了官人的性命。等官人躲過了今天,明天謝我,再多點我也肯受。」說著依舊把銀子遞過來,天來哪裡肯接?張鳳摜在地下,翻身就走。回頭說:「官人千萬保重!速速設法!我但望你明天平安無事!」說著,揚長的去了。   天來拾了銀子,回了進來,告知凌氏。大家這才慌了,沒了主意。凌氏便道:「我的兒,你父子兄弟三個,趕緊走吧!好歹躲了這一夜再說。」天來道:「這個如何使得?不如另行設法。」君來道:「不如同母親同到省城去吧。」凌氏道:「此時已經將近黃昏,還有甚法可設?我又何必同你們到省城去,終不成貴興敢來殺我!並且據張鳳說,有甚麼『逢男便殺,遇女休傷』的話,我們婦女,又寬一著。你們三個趕緊走吧!你們兄弟要不放心時,可留下祈富在外面探聽一切就是了,快點走吧!」劉氏道:「不如等到黃昏將黑的時候走吧。此刻出去,恐怕被他們遇見,又不妥當了。」眾人心中七上八下,慌做一堆,只是沒有個主意。看看天晚,將近掌燈時分,凌氏再三催促,天來父子兄弟無法,只得含淚拜別,叫船往省城逃生去了。   這裡凌貴興是從十二開壇那一天起,便眼巴巴的盼到十八,要去行事。到了這天,從早晨起,直到黃昏,終日摩拳擦掌,準備殺人。申牌時分,聚眾吃酒,區爵興就當席發號施令起來。先叫喜來聽令道:「往常吃酒,都是你執席招呼,今日可免了你這差使,喚兩個小廝來伺候。你可去邀了當段地保李義來,只說今夜我們這裡放燄口,恐怕來看的人多,擁擠鬧事。請他來彈壓。約得他來了,卻讓他到門房裡吃酒。這李義是見了酒不要命的,你可灌他一個爛醉,你自己卻不可吃醉了,我另有用你的去處。」   喜來領命而去。爵興又叫潤保、潤枝聽令道:「這東路上是千總衙門的來路,你二人可扮作家人模樣,帶了大爺片子,伏在那裡。如果黃千總聽見聲息出來巡查時,你二人就攔住,拿片子給他看,說是『這裡因為放燄口,看的人多,在那裡擁擠著打架,此刻已經勸開了。家爺恐怕勞了千總爺的駕,叫小的們趕來擋駕的。』」潤保、潤枝領命。爵興又叫其譽、海順、柳鬱、柳權四個聽令道:「我已經備下了鞭炮十多籮,你們各領兩籮,在門外醮棚的前後左右,不住的燒放,不准有片刻停聲。燒不夠時,再進來領取。」柳權道:「放燄口向來沒有放鞭炮的,豈不被人疑心?」爵興道:「有人問時,你們只說我們家因為去年連傷了兩個女口,陰氣太盛,所以今夜借著這鞭炮,要轟開那些陰氣就是了。」四人領命。爵興又叫宗孟、宗季、宗孝、宗和聽令道:「你四人各拿悶香一束,初更以後,便分投去梁家的四面街上,把所有更棚的更夫、街柵夫,一齊悶倒,各人就在四路巡查。倘然遇了官兵,就飛報前去,不得有誤!」又叫凌美閒聽令道:「你帶領越文、越武、越順、越和、簡當、葉盛,一共七人,做先鋒先去攻開大門,到梁家門首時,先放一響炮,我這裡發第二隊人馬。」又叫林大有聽令道:「你帶領周贊先、黎阿二、李阿添、尤阿美、熊阿七、甘阿定,一共六人,作第二隊,只聽得前面炮響一聲,即刻動身。到那裡時,也放一響炮,我這裡發第三隊人馬。你們兩隊人馬,如果遇見天來兄弟時,失捉住了,等大爺親來驗明再殺。」叫勒先、蔡順兩個聽令道:「這裡北路,便是巡檢司衙門的來路,你兩個也扮做家人模樣,伏在那裡左近,倘遇見衙門差役來時,就分一個,引了來,送到門房,交喜來管待吃酒。卻仍要回原處伺候。如果李巡檢親自出來,卻飛報與我。」二人領命。爵興又拿出一枝流星火,交給潤保、潤枝道:「你兩人,倘然擋不住黃千總,即刻轉到暗處,把流星火放起,我這裡如果擋不住李巡檢,也放起流星火來。你們留心,但見東路流星火起,即刻退回;見北面流星火起,便先四下裡散開,慢慢回來。」眾人一齊領命。   宗孔道:「老表台!我姪老爹辦事,著著差我先行,沒有一回落後,今天怎麼沒有我的事了?」爵興只做不聽見,對貴興道:「賢姪可自己做第三隊,不必多帶人,卻要坐著轎子,叫令叔宗孔保護前去,只要驗明是天來兄弟正身,殺了就回來。我這裡叫人預備慶功筵席。」貴興道:「表叔真是調度有方,可惜未曾做得軍師!」爵興道:「好歹今夜也做一遭兒玩玩吧!」說罷大笑。   當下酒飯已畢,等到初更將盡,這裡便陸續起身。各人臨行,爵興一一囑咐:「切記回來時,各人都由後門進來,不可有誤!」看看一隊隊的都去了,又遠遠的聽到第二聲炮響。貴興就上了轎,宗孔扶著轎槓去了。爵興卻暗暗笑道:「好歹叫你做一次奴才去。」   這裡外面打劫的情形,開書第一回,已經說過,今不再提。且說祈富是夜聽得強徒來攻打大門,便連忙到裡面道:「強盜真個來了!你們快些關好二門,躲到石室裡,我往外面看動靜去了。」僕婦程氏聽得,忙將二門關上,下了鎖,凌氏帶了合家人口,躲到石室裡面,關起石門,上了鐵拴,眾人慌做一團。凌氏戰兢兢的,只是念佛。後來聽聽已經打破了二門,劉氏到樓上,在小小窗戶往外一望,只見紅光滿地,嚇的連跌帶滾,走了下來道:「婆婆!不好了!他們還放火呢!」眾人聽了,只嚇得三十二個牙齒,登時打鬥起來。不多一會,鼻子裡忽然聞著一股桐油煙臭,慢慢的那煙就多起來,熏得眾人咳嗆不絕,要躲到樓上去,誰知樓上的煙更覺厲害,只得重新下來,一個個慢慢的氣也喘不出了,眼淚鼻涕,出個不住。這座石室,本來是預備收藏緊要物件的,不甚寬敞,不一會,只見滿室皆煙,把兩盞油燈,罩得慘淡無色,暗晦無光。又過得一會,雖然還隱約看見那兩個火影兒,卻早是黑漆漆的對面看不見人影的了。凌氏氣也喘不過來,那眼淚撲簌簌的流個不住,撈起衣襟掩住了口鼻。聽一聽各人都寂無聲息,只還聽得一個人在角子上喘氣,欲待叫時,卻是用盡平生之力,也叫不出了。欲待看時,莫說那眼睛張不開,就算勉強張開了,在這黑煙裡面,如何看得見?沒辦法,只好暗中摸索,要過去看,不料踢了一件東西,絆了一跤。伏在那東西上面,用手摸時,卻是一個人,摸在那人的大腿上,覺得已經冷了。要待掙扎起來時,卻只掙扎不起,只得伏在那裡。   不知凌氏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聞凶耗梁天來氣死 破石室黃知縣驗屍   且說天來兄弟當夜掌燈時分,別過母親凌氏,各人叮囑了妻子幾句話,帶了養福,一同叫船到省城。及至趕到省城,到得天和行時,各伙友都吃了一驚道:「老太太明日千秋,梁兄等既回去稱觴祝壽,為甚此刻又趕了來?」天來歎一口氣,把張鳳報信的話,一一說了,直述到逃走出來避難的話。只聽得行中一位管賬先生,拍案大叫道:「呀!梁兄!你這個錯,可錯得大了!既然有了張鳳的報信,你就應該當時把張鳳扣住,做個證人,一面報了文武兩衙門,存下了案,一面招呼地保、更夫、練勇,或伏在四面,以便擒捉,或列在門前,預為防護,才是個好辦法呀!怎麼你父子兄弟,一同都出了來,卻把些女人丟在家裡?倘或明天回去,老太大有甚麼一長二短,那就怎麼樣呢?噯!真正豈有此理!」幾句話只嚇得天來張口結舌,魂不附體,跌足道:「這便怎麼得了!」君來也道:「該死,該死!怎麼我們就想不到這一著,此刻可怎麼得了,趕回去也來不及了呀!」養福道:「據張鳳說,他們說的『逢男便殺,遇女休傷』,只怕女人還不要緊。」那管賬先生道:「小東人!你向來很聰明,怎麼這個就想不到?有男人在家時,他便這麼說,此刻男人都走了,他尋不出一個男人來,豈不要遷怒女子麼?」養福聽得,頓時呆了。天來跳起來道:「不必說了!我們連夜趕回去吧!」管賬先生道:「梁兄!此時也不必著急了!此刻要趕回去,也不及了!縱使叫了快艇趕去,到得府上,也要五更時候了,萬一碰在賊鋒上,豈不壞事?我看莫若等到了天明再去吧!」天來此時,方寸大亂,心無主宰,聽了此言,復又立定。眾伙友也在那裡議論紛紛。   這一夜,天來三人,並不曾睡。有兩個伙友,也陪著坐守天明。天來一夜,只是心驚肉跳,出一陣熱汗,又出一陣冷汗,三個人唉聲歎氣,連環一般的不斷。看看坐到天色微明,天來又要走,那管賬先生,本來也陪著坐,此時已是前仰後合的瞌睡不止了。聽得天來又要走,便勉強掙扎道:「梁兄!一夜也捱過了,不在這一時之間了,稍微再等一等。府上要有甚麼動靜,報信的不久就要到了。你此時要走,豈不是兩相左麼?」天來聽說,又坐了下來。不一會,各店伙都起來,張羅開門了。   天來坐立不安,就走到外面看一回,又走進來歎幾口氣,忽見祈富踉踉蹌蹌,赤著腳,滿頭是汗的,奔了進來,氣也喘不出來道:「官人呀!不好了!……」只說得這一句,便站腳不穩,撲咚一聲,跌在地下,放聲大哭起來。只嚇得君來魂不附體,要著急問時,卻又說不出半個字來。養福早已渾身冰冷,連舌頭都麻木起來了。看看天來時,他卻一言不發,面色同白紙一般,嘴唇也青了,兩隻黑眼珠子,只管朝上翻。養福方要叫爹爹時,只見他猛地裡往後一翻,直挺挺的仰跌在地下,嚇的養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君來也急的叫得出來了,大叫道:「哥哥!這是怎麼呀?」眾伙友手忙腳亂,都去尋姜湯、開水、通關散,灌救了一會,方才慢慢的回轉過來,君來、養福扶起來坐下。此時嚇的祈富也不敢哭了,倒反過來安慰道:「官人放心!家中只怕還未有大事!」天來道:「夜來到底是怎樣情形?你快說!」祈富道:「昨夜初更向盡時候,強盜來了。小的便向裡面通報,知照他們,關上二門,小的就到那填不盡的池子裡躲避去了。不多一會,強盜攻開大門,又用火攻開二門,小的嚇的不敢出頭。以後的事,就不知道了。隔壁翰昭叔太爺及四鄰人家,雖然敲鑼喊救,無奈總沒有人來。人聲鬧得盈天響,直到三更向盡,差不多四更時候,強盜方才去了。小的爬出來,到裡面去看,只見石室大門緊閉,門外頭堆著一大堆燒不盡的草灰,那火還是烘烘的著呢!小的當下便叫開門,誰知叫破了喉嚨,也沒有人答應。嚇得小的慌了,連夜叫了加快的舲舲快艇,給官人報信,請官人速速回去定奪。」   天來聽說,明知是凶多吉少,然而也只能作一絲之望,趕忙帶了君來、養福、祈富,叫了快艇,飛棹向譚村而來。到得家時,只見餘燼尚燃,十分狼藉,只有石室大門,依然緊閉,翰昭已在那裡搓手頓足。天來兄弟見了,也不及說話,便撥開草灰,亂去打門號叫,叫了半天,哪裡有個聲息?正在這裡張惶,只見李巡檢坐著轎子來了,前面還有地保李義帶著。當下李巡檢裡外勘視了一遍,便向天來道:「幸而還沒有偷了東西,還算好。」   天來道:「此刻石室裡面,沒有聲息,說不定還有人命在內,並且外面又是放火毀門,明明是強盜。望皇太爺作盜案詳稟!」李巡檢道:「石室門是在裡面關的,就算是強盜,他從哪裡鑽進去殺人?除非連強盜也死在裡面!」天來著急道:「太爺不肯作盜案詳稟,小人自去報縣就是了。」李巡檢怒道:「你這裡明明一點東西沒有遺失,不過失了點火,這還說不定是你們自不小心的緣故!你這個人很膽大,就這樣沒憑沒據的就算是盜案麼?」天來道:「太爺不必動怒,自從昨夜四更,強盜去了,這石室門還沒有開過,回來打開了門,裡面八口女眷沒事,小人也就不敢多事,聽憑太爺詳去。倘使內中有個變故呢,小人只得自行報縣的了。」李巡檢想了一想,這件事果然有點蹊蹺,因說道:「這樣吧,你一面叫石匠來鑿開石室,一面叫地保去報縣,我也就回去辦詳文就是了。」天來謝了李巡檢,一面叫人去叫石匠,一面叫祈富協同地保去報縣。   這時候的番禺縣令姓黃,江西人氏,是個兩榜出身,為人頗覺慈祥,辦事也還認真,總算沒有晚近官場習氣的,自從今年三月到任,地方尚覺太平,從沒有辦過盜案命案。這日聞報,不覺大驚,又聽說石室至今叫不開,情知有事,就傳齊了刑書仵作,執事人等,如飛的下鄉來勘驗,到得譚村,已是申牌時分,只見那兩名石匠,在那裡鑿石室,還沒有鑿開呢。傳天來兄弟過來,略略問了幾句話,就叫地保李義來問道:「昨夜此處明火打劫,又放火燒門,你去報過文武兩衙麼?」李義低頭跪下,默默無言。黃知縣拍案再問,李義只管不語。黃知縣怒道:「你這狗才!到底怎樣說?」李義道:「小人不合昨夜吃了點酒,不曾知道。」黃知縣大怒,撒簽喝打,左右拖翻在地,打了一千小板子。又傳四鄰問話,四鄰同供,因見賊人勢大,不敢相救,也曾登屋敲鑼喊救,怎奈沒有人來。黃知縣叱退,又傳柵夫黃元來,當堂打了五百。離了公座、親自喝叫石匠用力開鑿。此時一扇石門,已是鑿凹了一大塊,只是未曾洞穿,就叫搭起人字架,掛起大錘去撞,撞了幾十下,方才撞成一洞。天來看見,連忙走近,低下頭要爬進去,誰知剛低頭到洞口,裡面噴出一陣臭惡的煤氣來,把天來熏的涕淚交流,咳嗆不止。旁邊一個石匠看見,便取塊布,掩了口鼻,爬了進去,拔了鐵拴,開了石門。只覺得一陣臭惡微煙,滾滾出個不斷。眾差役便走了進去,不一會,陸續抬出八口女屍來,天來兄弟父子,已是號啕慟哭,及後見了凌氏屍身,更是抱著亂哭亂叫。養福伸手去胸前一摸,道:「爹爹,叔叔,且莫哭,祖母還有得救呢。」當時又紛紛亂亂,調姜湯,燒開水,來救了一會,凌氏果然甦醒過來。   原來當時各人俱被煙悶倒,僕婦程氏,已是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凌氏暗中摸索時,踢在她頭上,絆倒伏下來,口鼻剛剛伏在程氏兩腿當中。煙氣是上升的,凌氏伏到低處,得了些些空隙,所以不死。此時醒來,看見屍骸遍地,縱橫狼藉,不覺大哭起來。天來只得勸住,扶入上房,央了鄰舍婦人來陪伴,自己仍舊出來當官答話。   當下黃知縣飭令仵作,將七口女屍,逐細驗過,喝報實係被煙悶死,別無傷痕。又據天來供報屍名:「一梁天來妻劉氏,一梁君來妻葉氏,一梁養福妻陳氏,一梁天來女桂嬋,一傭婦程氏,一婢女春桃,一婢女秋菊。」黃知縣歎道:「這伙強徒,居然連傷七命!」便叫書吏填屍格。君來跪上一步,稟道:「生妻葉氏,已經有身五月。求太爺驗明。作八命存案。」黃知縣吃了一驚,忙叫仵作如法相驗。仵作便去取了一塊新瓦,用炭灰燒紅,淬在醋裡,拿起來,趁熱蓋在葉氏肚上,一會取下來呈案。黃知縣一看,果然瓦上,現了一個男孩影子出來。就叫書吏照填在屍格上。然後撫慰天來幾句,叫他作速備具呈詞,以便追緝強盜,便打道回衙。   這裡天來兄弟,便含悲茹痛的,收拾餘燼,買棺盛殮了七具屍骸。那一種悽慘情形,且不必細表。只有凌貴興那邊,聽得這個風聲,只嚇得屎尿直流,從此之後,大開銀庫,驅使財神,在廣東官場中,演出一個黑暗世界來。   未知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張阿鳳挺身作證 施智伯仗義謄詞   且說凌貴興當夜打劫了一番,回到家中,遵了爵興吩咐,一個個都從後門進來。爵興已排好了五桌筵席,預備慶功,當下且不入席,列坐兩旁,談說此事。潤保、潤枝先說道:「我兩個奉命在半路攔截黃千總,他果然出來,我們在沙街地方,把他攔住,就照吩咐的話,說了一遍,他又問:「為何煙燄漫天的?』我們道:『這是今夜放燄口焚化紙錠的煙。』他就信而不疑的回去了。」勒先、蔡順也來回報說:「巡檢衙門,並沒有差人出來。」其譽、海順、柳鬱、柳權都來回報,說:「一共放了十二籮鞭炮。」凌美閒、林大有,又各敘攻打情形。喜來卻進來報說:「地保李義,從入黑時便醉了,到此刻還沒有醒。」爵興聽罷,呵呵大笑道:「今番可以算得大獲全勝了,此時叫他一窩兒死在石室裡,沒了個苦主,地方官哪裡還肯認真緝捕?這才是斬草除根呢!」貴興道:「表叔真是算無遺策,但是我只管依計而行,內中還有許多不懂的,為甚要先打起醮來呢?」爵興道:「這是個顯而易見的道理。你同天來有仇,此刻差不多人都知道了,忽然他家出了這件大事,豈不要疑心到你?總要托一個故事,躲避開才好,此時又沒有甚麼事好做,所以只好托詞打醮。恰恰算到今天,放燄口完醮。你是主人家,應該在旁邊伺候拈香的,明天事情出來,哪個還疑心到你?就只這個意思。」貴興道:「這放鞭炮又是甚麼意思呢?」爵興道:「這裡離梁家不過半里路,他們去攻打時,不免要有聲息,所以放起鞭炮,亂了那邊的聲音。這裡頭還有一個用意,我恐怕李巡檢要出來,所以打發簡勒先、蔡順去攔住。萬一出來時,先來通報,我這裡便要遮留著他,或待茶,或待酒,敷衍住他,也叫外面鞭炮的聲音,堵住他的耳朵。所以叫你們回來時,從後門進來,也是怕恰遇了李巡檢在前面,因此預先打算定了。所以必要簡、蔡兩個去攔截巡檢差人,我其中也有個用意,因為恐怕別人看不出公差的舉動,他卻又不穿號衣的,更無從分辨。簡勒先我曾問過他,他從前在東莞縣當過差役,此刻番禺縣裡,也有他一個卯名,他是一定看得出來的。所以特派了他去,這是我連日策劃的計策呢。」   不一會,那四路放悶香的宗孟、宗季、宗孝、宗和,也陸續回來,這個說我悶倒了某處勇練,那個說我悶倒了幾處更夫,爭來獻功。貴興當堂取出了八千銀子來道:「我本說過,總謝的是五千銀子,其餘天來兄弟,殺一個,謝一千。此刻一把火,一縷煙,管保連養福也死在裡面,真是算得鏟草除根的了。我另外拿出三千銀子,你各位一一均分了吧!」眾人齊聲稱謝,方才入席暢飲,直飲至天色大明,日高三丈,方才各各就寢。   到了申末酉初,方才起來。宗孔獻計道:「我睡在牀上,想了一個法子,前回的三千兩假借票,此刻正好用著他,憑了這一張紙,乘勢好去佔據他的糖行。」爵興道:「不妙,不妙!這樣做出來,顯見得我們乘人之危了。且慢一步,再想法子。我們此刻不重在糖行,只重在石室,總要設法把那石室先弄了過來,其餘再作商量。」   宗孔方欲說話時,只見喜來報道:「大爺,不好了,昨夜梁天來並沒有死,所死的都是女人,此刻報了番禺縣,在那裡相驗呢!」爵興吃了一驚道:「你這話是真的麼?」喜來道:「怎麼不真?我才從屍場上回來的。親眼看見天來兄弟父子三個,都在那裡呢。地保李義,被縣官打了一千多板,打得那屁臉同爛楊梅一般,路也走不動了。伺候縣官走了之後,還叫人抬著回去呢。」一席話聽得貴興目定口呆,宗孔摩拳擦掌,爵興搓手頓足,他三個人,卻是三般心事:貴興為的是白費精神,白耗銀錢,未曾殺得他一個,不勝懊惱。宗孔是一不做二不休,道:「他既然未死,何妨今夜再去結果了他?」爵興是想到他家男子未死,鬧下這場大事,他一定不肯干休,過兩天不知他如何告法,這場訟事,很有得糾纏呢。當下便對貴興說道:「看這個情形,一定是走了消息,有人通了信了,他才預先避過呢。然而這件事,我們已經是萬幸的了!天來這東西,是個笨貨,要是稍微乖巧的,得了信息,先招呼了更練,又召集些佃戶,分伏在石室裡面,以及外進幾間,等你們攻石室時,裡應外合,怕我們不束手就縛,所以我昨夜要分作三隊起行,也是防到這一著。此刻這一關是已經逃過了,不必說了。從今天起,可不能不防他告發。他若是只告了強盜行劫,沒有人名,那就不怕他。最怕的是有人通了信,他卻告起主使來,這可是個不得了的事!」宗孔道:「老表台!也忒多心了!我們這裡,哪一個不是姪老爹的心腹,哪一個不受過姪老爹的大恩,誰還去通信呢?諒天來也沒有這樣大膽,敢告我們!」爵興不去理他,又對貴興道:「君子防未然,這件事賢姪可不要看輕了!須要預備一切,一兩天內,把眾兄弟陸續打發開了,千萬不可一哄而出,又不可慌張顧忌,要去的大大方方。賢姪這裡,預先要買出兩個有年紀的人,充做耆民,我們譚村沒有甚麼紳士,耆民可以當官的,至緊至緊,我此刻也不能耽擱,還要去各處打聽天來曾托甚麼人寫呈子,好作商量。」貴興聽呆了,道:「表叔!你千萬在心這件事才好呢。」爵興道:「鬧起事來,我也要累在裡面,怎麼好不在心?以後還要大眾同心合力呢。」說罷,匆匆辭去了。   且說天來盛殮了屍骸,不必說也是哀痛的了,只因凌氏年紀高大,恐怕傷了老人家的心,只好勉強安慰。這一天張鳳也來弔問,天來感他的情,就留他在家,吃口閒飯。過得幾天,又想到省城生意要緊,只好留下養福侍奉凌氏,帶著守孝,又叫君來隨時往來兩面,自己帶了張鳳,到省城而來。一眾伙友,自有一番唁慰,且不必言。   卻說天來有個至友,姓何,表字杰臣。這一天聞得天來到了省城,也來慰問。天來接見,具道一切。杰臣道:「有這等奇冤,梁兄為甚不早日補了呈詞,請官追捕?」天來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況且黃縣官也交代,叫補具呈詞,但是這個呈詞,要怎麼寫法,也要請一位高明的商量商量,才得妥當。我昨天才到,所以還沒有提起。」杰臣沉思道:「我有一位相好朋友,曾經學過刑名,律例極熟,只因不肯冒紹興籍貫,所以沒有館地,寫的狀詞最好,卻只不肯出面,也沒有人知道他有這個本事。而且他還有一個極不好的脾氣,不容易請教。若是拿了錢請教他,他向來不肯做的,要碰著他路見不平,卻是分文不受,登時就代人做了。」天來道:「不知此公姓甚名誰?何不帶我去見他,訴說這番冤苦?或者他肯見憐,亦未可知。」杰臣道:「這樣求他,他未必肯,我明日約他出來,到外面閒逛,故意經過此處,梁兄便可邀留少坐,閒談之間,說起這件事,隨機應變去求他,方才妥當呢。」天來大喜應允。當下杰臣別去。   到了次日午後,果然看見杰臣同著一人走過,天來便邀杰臣到行裡少坐,杰臣就邀了那人一同進來。天來請問姓名,始知那人姓施,表字智伯。當下分賓主坐定。杰臣又故意問天來家中之事,天來又故意訴說一番。智伯道:「昇平世界上面,哪容強盜橫行?梁兄為甚不速速補具呈詞,好叫地方官緝捕?」天來道:「弟這番被劫,卻與尋常被劫的不同,內中有個主使的。」智伯道:「主使的又是誰?」天來便把同凌貴興交涉前後情節,一一告知。智伯道:「不知可有個見證?」天來道:「見證便有一個。」又把張鳳報信一節,說了一遍。智伯道:「有了這個見證,就好單告主使的人了!這個叫做『擒賊擒王』。若是告個盜劫,他不難賄囑差役,就是一百年也不能緝獲破案呢!」天來道:「多承先生指教,只是缺了個寫狀的人,不知二位可有相好的朋友,肯做這個事的麼?」杰臣聽說,看看智伯。智伯道:「省城裡面,做這個事業的很多,梁兄自去打聽便了。」天來聞言,無話可答。杰臣想了想道:「寫狀的人盡多,只有一層可慮,凌貴興是個富有百萬的財主,又是個陰險狡詐的人,只怕他早就遍行賄囑了。這裡托了他,他卻在呈詞上面,故意弄些破綻,然後又去同貴興造訴詞,駁了個乾淨,那就怎樣呢?豈不壞了事麼?」智伯沉吟道:「不知那個見證的張鳳,可靠得住?」   天來把張鳳叫來,給智伯當面看了。張鳳先說道:「小人當日,確在凌家窗外,聽見強徒說話。那時不過偶然存在了個不忍之心,去梁官人家通個信,也並不是望甚麼酬謝。誰知事後,梁官人卻口口聲聲叫我『恩人』,叫得我好生慚愧!又在乞兒隊裡,把我提拔起來,豐衣足食,我反受了梁官人大恩,莫說是到官做見證,就是叫我赴湯蹈火,也是要去的!」智伯道:「你不要此時口硬,當了官時,那一種威嚴,只怕你先就要嚇慌了。何況說得對便好,說得不對時,要打要夾呢,你不怕麼?」張鳳大怒道:「你這位先生,太欺人了!難道做過叫化子的,就沒有骨氣了麼?我還因為骨氣太傲,才做叫化子的呢!梁官人要肯放我去時,也不必打官司,我此刻就回到譚村,闖進凌家,尋著貴興一刀砍死了他,我自己到官出首,拼了我這顆頭顱不要,去抵他命,不帶累著梁官人半絲半毫,也可以做得到。嚇過我想被他們弄殺了七屍八命,只拿一個凌貴興來抵,未免不值得,想告到官司,多提幾個強盜來殺殺,這口惡氣方才出得舒服!為此我不曾去動手罷了!」智伯拍手大喜,忙對張鳳一揖道:「好一位義士!你恕我『有眼不識泰山』!這寫狀的事,就交給我罷!我是不受凌貴興賄囑的,他卻也賄不到我。」天來大喜,即刻就送過潤筆銀一百兩來。   不知智伯受與不受?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憤奇冤天來初告狀 行重賄勒先訪官親   卻說天來當下送過潤筆銀一百兩,智伯哪裡肯受?天來再三相強,杰臣對智伯遞了個眼色,智伯就受了。又坐談了一會,二人方才別去。走出一箭之地,智伯取出那一百兩銀子,遞給杰臣。杰臣道:「這是天來送先生的潤筆,如何給我?」智伯愕然道:「兄既是不要,何故遞眼色與我?」杰臣道:「先生有所不知,天來素性拘迂固執,你若是不受他的,他倒要疑心你不同他盡力,所以我勸先生受了。」智伯聞言,也不理杰臣,翻身走到天來行裡,當面還他銀子。天來大驚道:「先生這是甚麼意思?莫非嫌菲薄麼?」智伯把杰臣的話述了一遍,又道:「我向來代人寫狀子,不肯受錢的,不過是個抱不平的意思。」天來還要強送時,智伯作色道:「梁兄,你這就錯了,難道你看得我還不如一個張鳳麼?」一句話嚇得天來不敢言語,連連作揖陪罪。   智伯別了去,到得次日早晨,果然親自送來一紙呈詞。天來再三致謝,款待茶點。看那呈詞時,上面寫道:「具稟人梁天來,稟為虎豪疊噬,抄殺七屍八命事:某悲姓寡人單,居住凌貴興叔姪肘下,惡聽堪輿之言,勒某拆居相讓,長伊風水。某念父置子不棄,相拒成仇,屢被勢逼,掘破墳墓,斬伐樹木,建白虎照明堂,毀拆後牆,填塞魚池,渡頭截劫,掘岡芋,割田禾,搶去玉石花盆,花梨木桌椅,種種欺噬,事事不據。某屢欲謄詞上控,為母訓所阻,且貧富懸殊,卵石不敵,只得忍止。詎惡十害不休,禍於戊申年六月十八夜,知某母生辰。料某歸家上壽,糾合強徒焚劫,冤殺七屍八命,蒙台驗明在案,有張鳳親見親聞,願為確證。有此大冤,迫切瀝血上鳴。乞恩丙鑒,沾仁無既!」   天來看罷,再三致謝。智伯道:「梁兄可把他再三讀熟,牢記在心,到了堂上隨問隨答,不可有誤!」囑罷辭去。天來就取呈詞細細讀熟,好在都是自己親身經歷過來的,不必十分用心,只看了兩遍就記得了。於是觀著黃知縣坐堂問案時,當堂呈上。黃知縣看罷,對天來道:「你怎麼遲到今天,才來補呈?」天來道:「只因家中連喪七人,料理諸多後事,所以耽擱了。」黃知縣道:「你這證人張鳳,靠得住麼?」梁天來道:「是張鳳親見親聞,堅願作證,可以隨時到案聽審的。」黃知縣道:「你退去候著吧。」天來叩謝退出。黃知縣就當堂簽出值日原差陳德,到譚村提凌貴興去。   陳德領了牌票,次日一早,帶領眾小差,來到譚村,到得貴興家時,恰好區爵興也在那裡。陳德便指揮眾小差,把兩個押起。爵興吃了一驚道:「請問貴差有甚麼公事,到這裡為的是甚麼事?」陳德冷笑道:「你們做的事,你們自己不知,還來問我!」爵興道:「話雖如此,你也應該先給公事我們看過,怎麼不問青紅皂白,就動起粗來!」陳德在身邊取出公事,向桌上一摜道:「你看,你看!」區爵興取過來一看道:「既是這個公事,我就跟你到公堂走一遭,當堂先告你一個凌辱斯文!」陳德冷笑道:「好個殺人放火的斯文!」爵興也冷笑道:「你哪一雙眼睛看見我殺人放火?你們這些伎倆,只好去嚇那不識字的鄉下人。須知我區爵興是個吃慣官司的,回來我只請你們本官發落。」原來陳德進門時,因為公事上有凌貴興叔姪字樣,以為他們便是叔姪兩個,今忽聽得爵興這話,知道有誤。公門中的人,何等油滑?又聽得爵興語言尖利,連忙改容道:「原來是區大爺,小差奉公行事,身不由主,望大爺恕罪!」說罷,便喝眾小差道:「兩位大爺,都是讀書君子,你們不得無禮!」眾小差聞言,一撒手早把兩人放了。爵興便道:「大凡告到官司,虛者自虛,實者自實,總不難水落石出。你既然知道這裡凌大爺是個讀書君子,那梁天來不知聽了甚麼人的話,告了這一狀,這裡免不得要遞個訴詞,又何必張惶著便來提人?此刻這公事上,又沒有提審的日期,你何妨緩一步,到了幾時要審,再來關照。等凌大爺自行投到,順便就遞個訴詞,這個案不難一堂就可以了結了。」說罷,回頭對貴興道:「賢表姪!可取些茶資送給這位原差哥,讓他們也好去吃碗茶。」   貴興向來未曾經過官司,方才陳德一來,已是嚇的手足無措,幸得爵興幾句話,說的陳德放了手,才放下了一半心。此刻聽得爵興叫他送茶資,就連忙進去取銀子,又不知送多少才好。此刻陳德在外面,又不便同爵興商量,自己又不曾經過這個事,一時沒了主意,只得順手取了二百銀子,拿了出未,交與陳德。陳德雙手接過,連忙道謝。心中暗想,「原來是個雛兒,倒是個好主顧。將來這案,一堂不結,未免再翻些花樣,賺他幾個用用。如果這案子遷延下去,好處還多呢。此刻樂得做個人情!」想罷,便陪笑道:「小差本來是奉公而行,並不是斗膽來攪擾,既然凌大爺這般賞臉,就是略緩幾天,也不要緊。過幾天到堂,自然有照應,但請放心!」說罷帶領眾小差,歡天喜地而去,貴興拍手大笑道:「這樣容易打發的官司,怕他甚的!」爵興道:「不是這等說,我同賢姪趕緊到省城走一遭,好歹要打點打點。他這個告,告得狠凶,不可不防,並不是就此可以了結的!」貴興連忙同爵興帶了喜來,叫船同往省城,到三德號住下。   爵興匆匆往外面去了,直到二更時分,方才回來,滿頭是汗道:「好厲害!原來這個呈詞,係當堂呈遞,還沒有批,就當堂簽差的。我們要遞訴詞,須得要抄了他的底子來,方好下筆。我今天費了大半天工夫,方才弄到,晚飯還沒有吃呢!」貴興忙叫開飯來,一面取過那呈詞底稿去看道:「這個做證的張鳳是誰呢?」爵興道:「賢姪真是貴人多忘事,怎麼就忘了這個叫化子?」貴興道:「哦!原來是他!他有多大前程,敢來同我作對!」爵興道:「不是這等說,他總是在甚麼地方,得了我們的憑據,方才鬧出這件事來,我們要緊快些預備。我記得簡勒先在番禺縣裡有個卯名,不知他在裡面有甚麼路子?明日一早叫喜來去找了他來。你在店裡,另外派一個夥計到譚村去,把那兩個買定了的耆民,先邀了來,教他口供,要緊要緊!我吃過飯就去起訴詞稿子。這件事很要費點心思。賢姪你也請早點睡,不要來攪擾我。」當下吃過了飯,爵興自去打草稿。   次日一早,貴興就起來,先打發一個夥計到譚村去,又叫喜來去尋簡勒先。到了巳牌時分,爵興方才起來,一同早飯。飯後,不多一會,那夥計已在譚村帶了兩個老頭子來:一個叫做錢裕國,一個叫做文昌明,爵興教了他多少見官不要畏懼,力保貴興在家攻苦讀書,不預外事的話,教了又教,方才教會。喜來也帶了簡勒先來,爵興便把天來已經告發的事告訴了他,又問他裡面可有線路?勒先道:「不必線路,只我便認得他的舅老爺,想來送他一份厚禮,也可以說得上去。只是聞得這位本官,十分清廉,不知說得動說不動?」爵興道:「我們許下裡面一千兩黃金,許下舅老爺一千銀子,見了錢沒有不開眼的。只要你竭力說上去,事後自然也要重謝你。」簡勒先道:「我們是自己一家人,還有甚麼謝不謝?事不宜遲,我便要去!」貴興取出五十兩銀子給他道:「這個拿去作個茶酒之費。」勒先不受。爵興道:「這個不是謝你的,你去請那位舅老爺說話,吃茶吃酒,也要使用,總不能倒要你花錢。」勒先方才受了,一逕來找這位舅老爺。   原來黃知縣是個窮讀書人出身,在江西原籍時,窮的無可過活,甚至在街頭賣字,曾經娶了個小戶人家的女兒為妻。這人家姓殷,娶了過來之後,殷老夫妻,不久就相繼而亡。臨終時,都囑托女婿,照應小兒子殷成。這殷成從小就不成器,終日在街頭賭博,又沒有第二個兄弟妹妹。自從殷老夫妻死後,黃知縣倒添了一個累。幸得是年鄉試中式,次年連捷,中了進士,榜下用了知縣,簽分廣東,領了部文,到省而去。路過他江西原籍時,便許下他妻子殷孺人,一朝得缺,即來相接,不到幾年,就題補了番禺縣缺。殷孺人得信,也不等丈夫來接,便攜帶了兄弟殷成,投奔廣東而來。殷成此時,便是官親。黃知縣知道他小舅子不成器,恐怕他在外頭招搖撞騙,屢屢約束他,提防他。誰知他是個小戶人家出身,真是村夫牧豎,不足登大雅之堂。衙門裡的老夫子,他看見了就怕,人家同他客氣,他卻是漲紅了臉,不懂招呼,終日卻在外面,結識那些差役,不是賭錢,便是吃酒。黃知縣同他嘔了幾回氣,偏偏這位殷孺人又是護短,黃知縣也無可奈何,只是肚子裡氣悶。   這一天殷成正在衙門裡出來,劈頭遇見簡勒先,便大叫道:「老簡,你來的好!今天裡面一個人也沒有,好不氣悶!你快來,我給你趕老羊去。」   未知勒先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簡勒先智使舅老爺 殷孺人大鬧黃知縣   卻說殷成見了勒先,便道:「老簡!我同你趕老羊去。」勒先笑道:「好好!你來的正好!你要趕老羊也可以,只是小了不來!」殷成道:「一百文一注。」勒先道:「太小!」殷成道:「二百。」勒先道:「太小,太小!」殷成道:「三百、四百、五百、一千!」勒先道:「小,小,小!」殷成道:「十兩銀子!」勒先還是搖頭。殷成道:「老簡!你在哪裡發了財來?我不和你趕羊,你好歹先借幾兩銀子我用!」勒先道:「沒得借!要就我們來賭!」殷成道:「你要賭多大才來?」勒先道:「古人有說的,『一擲千金』,你要依得這個,押下一千兩黃金,我就同你賭。」殷成大笑道:「老簡!你敢是瘋了麼?」勒先道:「我不瘋,不過你窮點罷了!哪一個隨任做了嫡親舅老爺,像你這種寒酸的!」殷成道:「我也這麼想,只是沒有個弄錢的路子。」勒先道:「你只要押了一千兩金子,做個孤注,我同你賭個輸贏,你贏了我的,自然就有銀子了。你要知道,一兩黃金十六換,這一千兩黃金,有一萬六千銀子呢!」殷成道:「你沒得給我呢!」勒先道:「只要你贏得,我沒有賴帳的。」說罷,一把拉殷成到自己寓處,取出骰碗道:「來,來,來!」殷成笑道:「就是一千兩黃金一注,你要賴了,我叫我姊夫扣住你,不怕你飛上天去。你是頭家,快擲快擲!」勒先擲了一把,是個九點。殷成道:「這回贏定了!」擲了兩把沒有,因取起骰子,在手裡搓了一搓,用力擲去。那骰子落碗,見了三個二,兩個六,還有一個在那裡轉呢。眼見得轉個六出來,便是分相,要贏了。殷成連忙扭住了勒先衣襟,對著骰子喝聲:「六呀,六六六!」果然轉了個六出來,卻把一個二打翻了,變了個四,只得八點,恰恰輸了。殷成一撤手,翻身就跑。勒先連忙趕上,一把拉住。殷成著急道:「你剝我的皮!」勒先道:「舅老爺!不要這樣,我有句說話和你商量!」殷成道:「沒有商量,除了剝我的皮!」勒先捺他坐下道:「舅老爺!請坐,我們不過取笑,誰來認真呢!」殷成道:「認真也不要緊,我有一條命!」勒先笑道:「我拿甚麼做膽,敢要舅老爺的命?此刻金子是有一千兩在這裡,不知你要不要?」殷成道:「你莫非在這裡做夢麼?」勒先道:「我並不做夢,卻是夢也想不到的,這注橫財,只要你有本事拿!」殷成這才覺著話裡有因,便問道:「是甚麼橫財?用甚麼本事去拿呢?」勒先就把梁天來告凌貴興一節說了,又道:「凌貴興實是被他誣告,因此氣忿不過,情願送一千兩金子到裡面,要伸這個冤。舅老爺如果說得裡面收了,還另外謝你一千銀子,再有本事說得裡面一文不要,豈不是這一千黃的,一千白的,都是你舅老爺的麼?」殷成沉吟了一回道:「我且說去,碰碰運氣,說得成功時,請你到谷埠去開廳。」勒先道:「多謝舅老爺。只是越快越好!」   殷成也不答話,站起來往裡就走。一路上暗想到:「我何妨把一千銀子許了他,我自己卻落了一千金子,豈不是好!」又想道:「不好,不好!太少了!恐怕買他不動,不如許他五百金子吧!」一頭想,一頭走,不覺走到了簽押房來,黃知縣正在那裡看公事呢。殷成走了進去,叫了一聲姊夫!黃知縣抬頭一看道:「你這幾天幹甚麼事來了,總是十天半個月不見面的。你自己照照鏡子看,一臉都是野氣,我勸你安靜點,在書房裡臨幾行帖,看兩篇書吧!就是正經書看不懂,看看小說,也好拿來定定性,何苦成天在外頭混,混得個甚麼道理出來!」殷成道:「姊夫,你還埋怨我不看書呢!我前回從家鄉帶來的一部大板金瓶梅,你又拿來燒了,說是甚麼銀(諧淫字聲)書。你單怕我在銀書上看了銀子下來發了財,是不是呢?我此刻倒送金子給你,好不好呢?」黃知縣道:「你不要和我胡說,裡頭去吧!」殷成道:「不是胡說,是件真事!就是梁天來告的那個狀,那凌貴興是冤枉的!」說到這裡,又想道:「五百金子,還怕買他不動,不如多給點與他吧!我少賺點就是了!」又道:「他此刻托人來說,求姊夫代他伸冤,他情願送八百兩黃金給你用呢。」黃知縣大驚,怒喝道:「你在外面胡混罷了,怎麼干預我的詞訟起來,你小心點,還不快滾出去!」殷成初意,以為一說必成,誰知碰了一個大釘子,沒好氣,三步兩步走出簽押房,到上房而去。   殷孺人正在那裡打丫頭,罵老媽子,殷成也不理會,一直走到他姊姊牀上,就睡下去哭。孺人打罵了一回,走到房裡一看,見了這副情形,大驚道:「兄弟!你做甚麼?」問了兩聲,不見答應。又問道:「可有甚麼人欺負了你?快點告訴我,我與你出氣!」殷成見問,越發哭得厲害。歇了良久,方才抽咽著說道:「姊……姊姊!你借給我幾個盤費,我回江西去,姊夫攆我呢!」殷孺人聽了大驚,猛然叫道:「丫頭!請老爺進來!」   不一會,黃知縣進來了。殷孺人道:「你要攆連我一齊攆了去,只要你打發盤纏,我姊弟兩個,馬上就滾!好等你另外揀一個又賢惠,又標緻,又和順,又是娘家人死個精光的,方才娶了來做太太。我卻沒有這種福氣,只好跟著人家在街頭研墨,伺候他賣字,賣了百十來個錢,買米燒飯吃,哪裡有福氣住在衙門裡來!本來呀,這是要有福氣的太太住的衙門,我們是小人家出身,只配受窮苦,還不自諒,要千山萬水走到這裡來,受人奚落!兄弟!快點起來!捲鋪蓋,咱們走,男子漢,大丈夫,哭甚麼!你雖然沒本事,寫出字來賣不出錢,終也不見得就餓死了!咱們放長眼睛,看人家升官發財!」說罷,又一疊連聲催捲鋪蓋道:「就連盤纏也不開發,我討飯也討了回去,好歹丟不著我婦人家的臉!」黃知縣道:「好端端的鬧甚麼?我不懂呀!」殷孺人道:「啐!誰要你懂我的事來!我的兄弟不爭氣,死捱在這裡,還夠不上一個奴才三小子。我當日又不是明媒正娶的,是個偷跑跟漢子的,我兄弟便是個王八烏龜崽子,所以人家要攆就攆!」黃知縣怒道:「孺人!你這是甚麼話?他只管在外頭混鬧,自己也不顧惜自己的身份……」殷孺人連忙插嘴道:「呸!他本來是個小戶人家,烏龜王八崽子,又不是甚麼做知縣太爺的,顧惜甚麼身份麼?」知縣道:「我也不知嘔了多少氣,也嘔他不好……」殷孺人又插嘴道:「是呀!這個叫做好死的不死,又不見他死了,害得我要說嘴也說不來!」黃知縣道:「這也罷了!他今日忽然還要干預詞訟起來,難道我說了他兩句,就算得攆他了麼?也值得這樣驚天動地起來!」殷孺人道:「兄弟!怎麼你不照照鏡子,你是甚等樣人,也好去干預人家的公事,怪不得受人家的羞辱,卻跑至我這裡來哭!」殷成聽得,一骨碌爬了起來道:「姊姊!這才是『狗咬呂洞賓』呢!我常常聽見人家說,做了官是用大秤稱金子,小秤稱銀子的,我們這個番禺縣,又是有名的好缺,衙門裡卻是冰清水冷的,外面的人說起來,都說如今這個縣官是個呆子,有錢不會用。我聽了這話,很是納悶。我今天出去,遇了一個鄉紳人家的師爺,說起什麼梁天來誣告了凌貴興,此刻凌家肯出八百兩黃金,送到裡面來,求伸這個冤。知道我是舅老爺,專誠來托我的,我又不曾招攬他,誰知姊夫倒要攆起我來!姊姊!一兩黃金十六換,這八百兩黃金,一八如八,六八四十八,有一萬二千八百兩銀子呢!我一片好心要送萬把銀子進來,倒受了這個氣,你道可惱不可惱呢?」   殷孺人忙問道:「兄弟!怎麼說呀!人家就肯拿八百兩金子送我們嗎?你為甚不來和我說?」殷成道:「和你說便怎麼?也要他肯代人家伸這個冤枉,人家才肯送呢,和你說便怎麼?難道人家肯白送你麼?」殷孺人屈指計道:「八百兩,一兩黃金四兩福,四八三十二,是三千二百兩,足足有兩擔福呢!我們不知有這兩擔福沒有?老爺!你為甚放著送上門的金子都不要?是甚麼道理?難道你窮的還不怕麼?」黃知縣道:「他這個公行賄賂得,我哪裡好胡亂受他?我又沒有審過,知道他們誰曲誰直。倘使收了他的,做出那縱盜殃民的事情,便怎樣呢?況且我做官,自有做官的廉俸,我不貪那意外之財!」殷孺人道:「呸!不說你沒福,說甚麼縱盜殃民,你既然說沒有審過,哪裡就知道是縱盜殃民呢?這是個甚麼案情,你說給我聽。」黃知縣不則聲。殷成道:「甚麼案情?是一個姓梁的,被強盜打劫了,鬧了個七屍八命,那姓梁的不來告強盜,卻告了一個姓凌的讀書人,說是那姓凌的指使出來。」殷孺人道:「那八百兩金子,是哪一個送的?」殷成道:「就是那姓凌的,被他誣告了,所以肯送出來,求姊夫同他伸冤呀!」殷孺人忽的一下翻了臉,對黃知縣道:「這等順水人情,你也不肯做,難道我嫁了你,就應該窮一輩子,不應該享一天福的麼?姓梁的所告,既然是個讀書人,你怎麼就說到縱盜殃民起來?你沒有發跡的時候,也是個讀書人,難道那時候你也是強盜麼?」黃知縣跌腳道:「唉!你怎麼這樣糊塗?他不是告姓凌的做強盜,是告他糾合強盜來打劫傷人呀!」殷孺人道:「我不糊塗,你才糊塗呢!你也是個讀書人,你糾合過強盜麼?你可曾認識過一個半個強盜麼!我只當你讀書明理,惺惺惜惺惺,誰知你倒拿同自己一般的人,當做強盜,還說我糊塗呢!」黃知縣道:「我何嘗就說他定是個強盜!因為不曾審過,哪裡就知道他一定不是呢!」殷孺人道:「你看!你還是這樣糊塗呢!你要疑心到讀書人是強盜,你為甚不疑心你自己也是強盜?這件事明明是姓凌的受了冤枉,明天坐堂,先把姓凌的出脫了,然後另外派差去捉強盜,也不虧了姓梁的了。這八百兩金子,你不受我就受了!夫妻們好也這一遭,不好也這一遭,好的大家享用,不好的我就拿了它做盤纏,回江西去,由得你在這裡做清官!兄弟!你先出去,叫他把金子即刻兌下來,包他明天沒事,我這裡不怕他不依我這個辦法!」   殷成巴不得一聲,立起來就走。黃知縣要阻擋時,哪裡還阻擋得住?   不知到底鬧個甚麼了局?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千金且向閨中送 八命初沉海底冤   且說殷成得了他姊姊的命令,一口氣就奔了出來,只見勒先正在那裡探頭探腦,一見了殷成,使搶步上前問道:「舅老爺!怎樣了?可得手麼?」殷成搖搖頭,只不言語。勒先不覺納悶道:「不行麼?」殷成也搖搖頭,一把拉了勒先就走。走到勒先寓處,方才問道:「老簡!你方才的話是真的麼?」勒先道:「千真萬真,怎麼不真?但不知舅老爺辦的怎樣了?」殷成道:「事情是好容易辦妥了!只是要先付那一千兩金子。就是我那一千銀子,也是要先付的。不知你可辦得到?」勒先道:「只要裡面真的答應了,也沒有甚麼辦不到!」殷成道:「自然是答應了,難道我還騙你不成?你要是不相信時,我罰咒給你聽:我如果騙了你,馬上就叫雷打死我好麼?」勒先道:「舅老爺!你在這裡等一等,我去說來。」殷成道:「可要快點,遲了我可等不及。並且還有一句話,一定要今天送了進來,方能妥當,如果你辦不到,我可也辦不到!」勒先道:「我知道,你等一等,我就來。那煙榻上有鴉片煙,你燒兩口玩玩,我就來的。」說著去了。   殷成在這裡坐等,等得心焦,又捨不得就去,只得到煙榻上吸了兩口煙,又躺了一會,勒先方才回來,說道:「事是可以辦得到的,就請舅老爺同去取來。」殷成跌腳道:「你這個人太不爽快了!何不就拿了來?你須知我是最怕見生人的。」勒先道:「舅老爺!你又來了,須知人家整千的金子,不是甚麼小玩意兒,哪裡就肯交給我?也得要你去見見面呀!」殷成道:「你不要冤我,你既然認得他,他為甚不相信你?我又不認得他,難道倒相信我起來麼?我不去,你要就代我去取了來,不然,我就走了。」勒先道:「你在我們面前很會賴皮,怎麼只是怕見人?」殷成道:「這是各人的脾氣,連裡面的老夫子,我一個也不招呼的,你此刻怎麼說,我要回去了!」勒先道:「你且再等一等,我就同你去拿來。這是大家的好處,就是你也有一千的銀子,何必這樣性急?出來辦事情,總要有點耐性,象你這個樣子,哪裡辦得大事呢?」殷成沒奈河,只得再耐著性子來等。   勒先又去了好一會,同了一個人來,後面跟了四個跟班,肩膀上都扛著一個紫花布包裹,進來歇下。勒先指著殷成對那人道:「這位便是殷舅老爺。」又指著那人,對殷成道:「這位區師爺,是凌大爺的親戚。」殷成只得過來相見。爵興把殷成打量了一番道:「舍親的訟事,務求閣下鼎力!」殷成望著勒先道:「老簡,你到底怎麼講的?不要只管嘔我!」勒先道:「東西都在這裡了,凌大爺托區師爺送來,請舅老爺給了收條。」殷成道:「怎麼要起收條來?」爵興道:「這個本來不敢要收條,只是弟去回覆舍親,也要有個憑據。」殷成道:「那可難了,我的字又寫得不好,老簡,你代我寫了罷。」爵興聽了,便拉了勒先一把,兩個人一同到外頭去,唧噥了幾句,又回進來。勒先道:「就請區師爺寫了,舅老爺畫個押罷。」殷成道:「這倒使得。」爵興要了紙筆,寫了「收到黃金白銀各一千兩正」十一個字,又標了年月,底下又寫了一個「殷」字,這是要等殷成自己寫名字的意思。寫罷,遞了過來。殷成也不寫名字,就在「殷」字底下,歪歪斜斜的畫了個十字,便遞給爵興,爵興笑了一笑,也就收了。便叫四個跟班,取過四個包裹,打開,取出十個紙包來,再打開看時,都是金子。一一點過了道:「這都是足九九八稱的,合共一千兩。」又取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遞過來道:「這是送閣下的菲敬。」殷成接了過來,看了又看,拉了勒先到外面問道:「這票子是真的麼?」勒先道:「笑話了!他們哪裡用出假票子來!」殷成道:「我向來不曾用過,不能不小心些。」勒先道:「你放心!我包你用!」殷成方才進來,問勒先討了一張白紙,把那票子包好了。解開衣襟,放在貼肉的衣袋裡。又道:「那個我拿他不動,要找個人幫忙才好。」勒先到外面叫了兩個夥計進來,把那金子分做兩大包,一個拿一包,跟著殷成要走。他忽然又叫住道:「且慢,且慢!」重新取出兩個紙包,問爵興道:「這是一百兩一包,不錯的麼?」爵興道:「一絲也不錯的!」殷成便把這兩包放下道:「老簡!這個且存在這裡,我等一會來拿,這件事我一個人說不下,是我姊姊幫著說的,這是我姊姊要的,我等一會馬上就來取。你千萬不要弄丟了!」勒先道:「是,是,是!你送進去,就給我們個回信。」殷成道:「又要甚麼回信?」勒先道:「好歹裡面怎麼說,你出來告訴我們就是了。」殷成點點頭,帶了兩人就走。等了好一會,方才回來道:「沒有甚麼說,我姊姊已催著明天要提審了。」說著拿了二百兩金子,頭也不回就去了。爵興辭了勒先,自去回覆貴興,說起殷成的舉動,大家笑了一番。   到了次日,黃知縣果然提審這案,傳齊了兩造、四鄰、地保、柵夫、人證,開堂審訊。貴興也帶了錢裕國、文昌明到堂,當堂遞了親供。黃知縣看時,上寫道:「具訴詞人凌貴興,訴為藉死架禍,乞恩察釋無辜事:竊生父宗客,與惡梁天來之父朝大,在南雄合股經商,二十餘年,素無嫌怨。康熙四十八年,朝大因置沙田,價銀不敷,向生父揭借銀三千兩,立了借據為憑。嗣於某年月日,彼此分手。生父欲取回此款,朝大因見息微合算,不思吐還,耽延歲月。生父亡後,朝大相繼而亡,屢向天來兄弟討取,初尚認欠,再後問取,則以「人死債爛」……等語為報。竊思天來富有百萬,何致負此三千金之數?實係立意圖吞。去年路上相遇,生向理問,惡見生荏弱,拳腳相加,幸得族叔宗孔,聞聲奔救,街鄰勸解得免。當時既欲謄詞上控,緣伊之母,係生之姑,親來泣勸,因見姑悲苦,更念先人之誼,只得忍住。自謂有姑一日,一日不敢具詞,俟其良心自返。豈料賊劫其家,惡以八命陷人,希圖卸債。乃以虎監疊噬,抄殺七屍八命事,捏生叔姪在案。蒙恩傳審,敢不凜遵赴訴。外抄梁朝大親筆揭數一紙呈覽。乞恩察釋無辜,究債欠項,舉室沾恩。此稟。」   黃知縣看罷,把驚堂一拍,對天來道:「你父親的欠款,既然無力償還,也要好好商量,為甚麼誣捏他,希圖抵賴!」天來道:「這是一紙假票,並無中保。」黃知縣道:「真票假票,此刻我不急問你。你告他糾合強徒行動,到底是哪一個的見證?」張鳳跪上一步,稟道:「是小人於七月十八日,親在凌貴興窗外聽到的,並無虛偽。」梁翰昭也稟道:「當夜小人親眼看見賊伙中,多半是凌家子弟,不敢誣攀。」黃知縣又問黃元道:「你做柵夫的,應該比別人見得親切,你怎麼講?」黃元道:「小的見多是些生面人,而且多是隔縣的聲音,……」黃知縣一聲喝斷,對張鳳、翰昭道:「你兩個見得可比柵夫的親切麼?顯見得都不是安分之徒,插身多事!」說罷,撒簽喝打,兩旁差役,把二人牽翻在地,每人打了三十小板。當下錢裕國、文昌明一同稟道:「小老人世居譚村,素來知道凌貴興在家讀書,從來不敢多事。此次實是被梁天來誣告,太爺不信時,小老人兩個都肯具結。」張鳳又稟道:「這兩個具結的人,小人都認得。」因指錢裕國道:「他是嘉應州人剃頭阿三。」又指文昌明道:「他是殺豬阿二。」黃知縣道:「他們既是剃頭殺豬的,本縣且問你,你是做甚麼事業的?講!」二旁差役,一疊聲叫喝「講,講!」張鳳道:「小人素來安分,因為時運不佳,又不敢為非,只在街頭乞食。」黃知縣一聲喝斷道:「唗!凡人百藝,都可以謀生,看你年紀不大,又沒有殘疾,甚麼事不能做,卻要出來叫化,顯見得是個無賴!還要插身唆訟,左右,與我再打!」說罷,撒下簽來,兩旁差役,一聲答應,上前按倒張鳳,一五一十的打了八十大板,打得皮開肉裂。張鳳忍痛不過,大聲叫道:「冤枉呀!冤枉……」叫聲未絕,只聽得後堂一陣鼓響,抬頭看時,原來縣太爺已退堂去了,眾差役一擁上前,簇擁著原被兩造下去,聽候發落。   天來心中無限怨氣,看見翰昭、張鳳,無端被打,張鳳更是打得鮮血直流,一步一拐的,更覺傷心。正在心中沒個主意,忽見一個人走出來,大聲叫道:「太爺吩咐,梁天來一案人證,留下柵夫黃元,其餘各人,暫時釋放。」天來只得同了翰昭、張鳳,回到天和行裡。入得門看,只見茶房說道:「施先生在裡面候久了。」天來帶了二人進內,果見智伯在座,一見便問:「審得怎樣了?」天來就將堂上一切問話說了一遍。智伯道:「始終沒有問凌貴興一句話麼?」天來道:「沒有!」智伯搖頭道:「這件事壞了,我還料著一件事呢。」天來道:「先生料著甚麼事?」智伯道:「第二次打張鳳的時候,後堂便打了退堂鼓,馬上知縣就退堂去了!」天來驚道:「先生哪便知道?」   不知智伯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輕財色張阿鳳拒贓 買珠釧鮑師爺受賄   且說天來聽見智伯說出打張鳳時知縣退堂一節,便問道:「先生哪便得知?」智伯道:「這是贓官伎倆,如何瞞得我過?這等舉動,一定是受了賄了!」張鳳忍著痛道。「先生既是料事如神,縣裡伸不了冤,你何妨再寫一張狀,叫梁大爺到府裡去告呢?」智伯道:「你還打不怕,還敢做證麼?」張鳳道:「死也不怕,打幾下算甚麼!只要先生肯寫狀,我是到了閻羅殿,也要證他的!」智伯又對天來道:「這番要告他錢神用事,詞中要牽涉到番禺縣的了,不知尊意如何?」天來道:「有此奇冤,自然赴湯蹈火,也要去伸雪的。只是又要費先生的心!」智伯道:「既然梁兄這樣講,我明日就寫好呈詞送來。」當下辭去。   到了明日,果然親自帶了一紙呈詞來,交與天來。天來再三致謝,只等張鳳將息的棒瘡好了,便去廣州府呈遞。   且說當日凌貴興聽審完了,回到三德號,不勝歡喜。對爵興道:「今番的千兩黃金,果然用得妥當……」說聲未了,只見宗孔走了進來,一見便道:「姪老爺!你那天來的時候,也不給我個信,我還不知為甚事來的,後來再到你大府去打聽,才知道是為了官司。前兩天美閒又來同我說起,他說聞得這回天來告的狀,連我也告上了,還有一個張鳳做證。我想趕到省城來幫姪老爺的忙,又因為我衙門裡沒有一個熟人,來也無用,因此住了。昨夜我左思右想,想了一條妙計,所以今日特地趕來。」貴興道:「不知叔父有甚妙計?」宗孔道:「天來不過靠一個張鳳做證人,我如此如此……包管天來失了這個幫助。姪老爺,你道好麼?」貴興連道:「妙計,妙計!」宗孔道:「既如此,就好叫喜來先去。」貴興聽說,即刻打發喜來到譚村家裡,取丫頭美蘭來。過了一日,果然取到,貴興便叫且送到簡勒先寓處住下,宗孔便天天出來尋張鳳。誰知張鳳捱了八十板子,兩腿疼痛,將息在天和行裡,不能出門。一連過了六七天,方才起牀,就到街上散步。早被宗孔看見,一把拉住,便遭:「阿鳳哥!你一向好麼?」張鳳抬頭看見宗孔,心中暗暗詫異道:「他來找我做甚麼呢?」隨口答道:「不破不爛,也不見有甚麼好!」宗孔道:「我有一句話,和你商量,在這當街說話不便,請借一步。」說著拉了便走。張鳳心中暗想道:「這又是甚麼事?莫非凌貴興因我證了他,叫這個人來謀殺我麼?在這省城裡,耳目昭彰,我須不怕你,且跟你去,探個虛實,也是好的。」想著就跟了宗孔走。轉彎抹角,走到了一家門首,宗孔便讓他進去。張鳳昂然直入,內中已迎出一個人來,正是簡勒先。三人分賓主坐下,勒先便亂嚷:「茶來,茶來!」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打扮得十分妖冶,扭扭捏捏的,出來送了一碗茶到張鳳跟前。張鳳舉起一只冷眼,只瞧得一瞧,那丫頭也送了張鳳一眼,就扭扭捏捏的退了進去。   宗孔道:「阿鳳哥,你看這個大姐長得好麼?」張鳳道:「豈有此理!既然到了這裡,這個人自然是簡兄的內眷,不然也是簡兄的使女,你怎麼就當面評質起來?」宗孔哈哈大笑道:「簡兄,你取出那個來,給他看。」勒先聽說,便走進去,不一會,搬出十個元寶來,擺列在桌上。宗孔又在身上取出一個信封,在信封裡面抽出一張字紙,也擺在桌上。對張鳳說道:「阿鳳哥,我對你說,此刻梁天來和我家姪老爺結下冤仇,打起官司來,這件事人人都知道,是與你不相干的,你卻甘心同天來做證,這是何苦!想來你的意思,不過要等天來的官司贏了,多少要他謝點禮罷了。不知天來這個官司,萬萬不會贏的,你的謝禮,幾時可以拿得到手?所以我同你想,你不如早早脫了身,不來管這個閒賬,我姪老爺也可以栽培你。哪,哪,哪!你看這十個元寶,是五百兩銀子。還有這一張,是這裡東街上的一張房契,這房子說大不大,也有三間兩廊,後頭一個大天井。方才和你送茶的,就是我姪老爺的丫頭,今年十八歲,相貌是你看見過的了,只要你答應一聲,再也不去與天來作證,這些東西,都是你的。你馬上是錢也有了,房子也有了,老婆也有了。你自己想想,打定了主意。」張鳳冷笑道:「多承你家的姪老爺好意,只可惜我張鳳沒有福氣,向來不知道甚麼是女色風流。露宿風餐的慣了,也用不著房子。叫化也可以吃得飽,銀子更是沒用。你家姪老爺的金銀,只好去買那些貪官污吏,卻買不動我這個叫化子!」說罷起身,一路冷笑著走了。   走回天和行,只見施智伯恰好在那裡,催天來進稟。張鳳便把遇見宗孔一節告知,且說且笑。智伯跌足道:「張義士,你這可差了!為甚不假意應允了他,領了他來,明日連這個贓證,一齊到府裡去告發呢?」張鳳道:「先生話是不錯,只恨張鳳生平不會說假話!」梁天來道:「我卻不是這個意思。我的事,本來不干張兄的事,事前多承關照,已是感激不盡了。因為和我作證,前天又白受了八十板官刑,好生叫我不安。此時何不就莫管我這件事,受了他的謝,以後倒可以過個安樂日子了。」張鳳道:「我若是肯貪這種便宜,也不至於叫化了!」三人議論了一回,智伯別去。   過了一天,天來就到廣州府衙門裡去遞了呈詞,叵耐凌貴興神通廣大,早又有人送信給他去了。這個人姓陳,名邦祿,是府衙裡的一名書辦,向來和爵興相好,自從起了這件事,爵興早就和他說過,又誇說貴興如何疏財仗義,邦祿聽在耳裡,記在心上。這天看見天來的呈詞,告的是「財神擺佈,巧織瞞詳,八命冤沉,號天伸雪……」中間還牽涉著番禺縣,好不厲害!便忙忙的來尋爵興,告知此事。爵興便引他見了貴興,大家商量如何設法。邦祿道:「現在本府最倚重的是一個鮑師爺,真是言聽計從,若得這個人應允了,哪怕天大的事,都不要緊。只是一層,向來不曾聽見他受過人家關節,等我且去試探試探,再作商量。」爵興道:「陳兄!怎麼便這般老實!大凡受其節的,幾曾見過明目張膽,胡亂被人家知道?只托你用心去斡旋,我等在這裡靜聽佳聲,事後重重相謝便了。」邦祿辭了出去。   不一日,就來回信,說這件事很是難辦,這位鮑師爺,確是向來不受關節的,並且生平沒有嗜好。我此刻已經又托了人去體察動靜,見機行事了。爵興道:「只是要費心從速,恐怕被他批死了,就要多費手腳了!」邦祿又辭了去,過了一天,又來說道:「天幸有了個機會了!鮑師爺新近娶了一個姨太太,這位姨太太,看上了一副珍珠手釧,一定要買,那價錢可要一萬銀子,鮑師爺卻只有四千,還缺六千買不成功,打算要退還了。此刻要是有六千銀子,代他還了釧價,只怕還可以商量。」貴興忙道:「這個容易。」即刻打了一張票子,交給邦祿道:「費心代為關說,再當重謝。」邦祿便辭了貴興,一逕來尋鮑師爺。可巧鮑師爺拿著那手釧來玩弄,正要拿去退還。邦祿道:「師爺,這手釧買定了麼?」鮑師爺道:「沒有呢,東西是好的,可惜我一時手邊沒有錢。」邦祿道:「在旁處調動了來,也買了。」鮑師爺道:「一時那裡去調動呢?」邦祿遞過那六千的銀票道:「這個不夠了麼?」鮑師爺驚道:「這是哪裡來的?」邦祿道:「師爺只管用去,何必要問哪裡來的呢?」鮑師爺道:「這必是你有甚麼要見教。」邦祿就把來意告知。鮑師爺道:「我沒有見過這狀子,等我看過,辦得到辦不到再說,這票子你先帶了回去吧。」邦祿道:「不必。我也知道師爺一向是公事公辦的,這件事明知凌貴興是受了誣告,才敢來說,……」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恰好那賣手釧的珠寶客人來了。鮑師爺看看那手釧,又想起了姨太太,不由的就把那票子,湊了自己的四千,交了給他。邦祿看見,早閃了一閃,躲出去了。   鮑師爺送了珠寶客人,回頭不見了邦祿,就順著腳走到簽押房,只見本府劉太守,正在那裡寫字。見了鮑師爺,便放下了筆道:「老夫子來的正好,請看這張呈子。」鮑師爺接過一看,正是梁天來的狀子。看罷了又問道:「縣裡可曾詳到麼?」太守道:「到了。」就取出給鮑師爺看。鮑師爺看完了詳文案卷,暗想這件事好不糊塗,那番禺縣雖然斷定了天來是誣告,但是賊眾行劫,煙殺七屍八命,是一個重案,何以單單申飭了梁天來,卻沒有另行緝盜的下文呢?這件事一定有點蹊蹺。方才陳邦祿的話,未必靠得住。可恨那六千兩銀子,已經付了出去,無從嘔還他了,此刻怎麼辦呢?不覺心下一陣發急起來,打不出個主意。劉太守問道:「老夫子看完了麼?你向來料事極明,這個案看來誰虛誰實呢?」鮑師爺因為沒了主意,回答不出,因道:「太尊看來怎樣呢?」   未知劉太守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劉太守誤聽一席活 焦按察故沉九命冤   卻說鮑師爺一時回答劉太守不來,因反問道:「太尊看來是怎麼樣呢?」太守道:「這可難說,我想梁天來一個平民,如果不是受了奇冤,哪裡便敢來府上控?並且連黃令也牽涉在內,我看來這『財神擺佈』這句話是不免的。這件事必要徹底根究起來才好,但是我近來病後,身體不曾復元,精神總是恍惚,恐怕誤會了意,沒有敢批出去。」鮑師爺此時暗想,六千銀子,生米已經成了熟飯,若是袖手不理,又無從嘔出來還他,我雖然向來不受請托,此次不免從權做一道吧。因說道:「若是梁天來所告的是實情,這凌貴興自然罪情重大。但看那訴詞,為的不過是三千兩錢債,無論還與不還,何至結這個大怨毒?當夜幸而梁天來父子兄弟不在家,不然,還有個滅門之慘呢。平心而論,凌貴興這個人,我雖然不知他的底細,然而究竟是個納監讀書的,同梁天來又是姑表至親,縱然有甚怨恨,也不至於下這種毒手。而且見證的又是一個叫化子,這裡頭不無可疑之處,還請太尊三思!」劉太守拍著桌子道:「是呀!我卻見不到這個,單是弄個流丐來做證人,先就靠不住了,幸得老夫子明見,提醒了我,不然,又要弄出那年武林的故事來了。」   原來這劉太守當初曾做過一任浙江仁和縣,為了一個案子,不聽鮑師爺的說話,斷錯了,被人家上控,弄得幾乎參官,好容易打點好了,已是費了好幾萬銀子。從此之後,劉太守聽從鮑師爺的活,比聖旨還厲害,說一句,從一句,再沒有違拗的。鮑師爺也是個正直的人,盡心輔佐,從來不受人家請托,偏是遇了今番這個重案,卻是他破戒的第一遭。所以到了次日,劉太守升堂,貴興遞了訴詞,就同在縣裡所遞的一般,不過當中添了一段,說:「張鳳是個失業乞兒,曾在他家中行竊,被家人痛打一頓,因此挾嫌誣證……」云云。劉太守看罷,便叫天來貴興都到案前道:「你兩個是中表至親,為何結訟?又且各執一詞,一個說他欠宿債三千,一個說被他抱去花盆、桌椅、岡芋、田禾,這些事本府不曾親見,也不能斷說誰虛誰實。此刻只算你們都是實的,彼此也可以相抵,不准只管纏訟了!至於盜動人命,自當另案辦理。梁天來只准到縣催請緝捕,不得再節外生枝。你們兩造都同我具下結來。」貴興自是得意,天來不敢不從。劉太守喝叫提張鳳上來,罵道:「你這流丐,不安本分,既經行竊,還敢挾嫌誣證!」喝令重打一百皮鞭,打得張鳳血流滿地。劉大守已經轉入內堂去了。   天來這一場委屈。更是難堪,只得具了個結,扶著張鳳回去。智伯知道今日堂審,早就趕到天和行裡聽信,看見張鳳回來,十分狼狽,不覺大怒道:「這還了得!光天化日之下,怎容得這班貪官污吏,這等橫行!梁兄,這件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到臬台衙門告去,再告不準時,便到撫台衙門去告,總要伸了冤方才歇手,仗著我施智伯這枝筆,呈詞一節,你只管放心,只等張義士將息好了,就去告!」天來再三作謝。智伯辭了出來,順便在紙店裡買個白稟,帶了回去。   也是事有湊巧,恰好被喜來遇見了,回到三德號,就告訴貴興:「方才在第八甫走過,看見一個人從天和行出來,買了一個白稟,不知天來又要到哪裡去告了。」爵興道:「這不必說,一定是要到臬衙上控了,我們倒不可不預備他……」正說話間,恰好林大有來到,大家說起這事。大有道:「叵耐張鳳那廝,甘心同他做證,送他錢銀妻子,都不肯要,只好設法弄死了他。天來沒了證人,就要軟了一半,那就不怕他了。」貴興道:「但是有甚麼善法,能使得他死呢?」大有低頭想了一想道:「前頭一班夥計當中,有個黎阿二,自從得了大爺謝錢之後,來到省城,輸個精光,此刻還住在我煙館裡,沒有事情可做。」貴興道:「這就再出些錢,叫他去刺殺張鳳。」大有搶著道:「不好,不好!萬一刺他不成,或是刺成了,被官捉住,那時又多生枝節了。我有一個法子,當堂殺死他,不要抵命的。」貴興道:「這更好了!不知可有甚妙法?」大有道;「只要花幾個錢,在臬台衙門差役裡打點設法,叫阿二充了差役,最好是當了個夾棍手。天來不去告就罷了,若是去告時,大爺一面打點裡面的事,到得提審時,只要上頭說一聲夾,這裡便把他夾死了,豈不乾淨!」爵興拍手道:「妙極,妙極!此計正合我意。」貴興道:「那麼就煩林兄去辦,要多少使費,只管到這裡來支取就是了。」大有領命辭去。   這裡貴興便時刻留心打聽,又要爵興設法,到裡面打點。爵興道:「此刻天來告不告,還沒有知道,何苦先去驚動他!等打聽得實在了,我自有法子,裡面我雖然沒有認得的人,卻還有個商量的去處。我的親家李輝國,同裡面有往來,儘可以說得活動的,賢姪不必心焦。」貴興向來佩服爵興,說他料事如神,聽見他這樣說,自然依了。   過得兩天,黎阿二親自來說,已經設法投到臬台衙門皂班裡去,特來通知。貴興大喜道:「這好極了!你回去先同我在各伙計處打點,萬一天來告到,只要能把張鳳夾死,我這裡肯出五百銀子,聽憑你們各夥計去分。」黎阿二答應去了。只看爵興從外面走來道:「好梁天來,果然告了!」貴興忙道:「快請表叔去打點!」爵興道:「且不要性急,你先看了他的呈詞,我已設法抄在這裡了。」貴興接來看時,大意還是同府裡告的一般,那領起的兩句,卻換做:「告為坑殺七屍八命,台憲受賄沉冤,干證慘受非刑,號天究救事,」末後又牽涉著廣州府。貴興看罷道:「此刻應該怎樣打點?請表叔快出主意。」爵興道:「你快兌二萬銀子給我,多派幾個人,分纏在身上,跟我即刻到佛山去走一遭。」貴興道:「衙門現在省城,怎麼倒要到佛山去?」爵興道:「我親家在佛山呢!」貴興道:「兌銀子太重了,還是票子罷。」爵興道:「也好。只是票子也要散碎的,或一千,或五百,那幾十的更要多打幾張。這回恐怕上上下下,都要打點到呢。」貴興依言,便叫三德號的管事,去打了來。爵興不敢停留,即刻動身去了。   這裡凌貴興眼巴巴的望他回來,誰知等到第三天,依然沒有影響。貴興急的如坐針氈一般,心中七上八落,跳個不住。直到第四天,方見爵興回來,說道:「快點預備到堂,一切都鋪排好了。」貴興道:「表叔怎麼直到今天才來?」爵興道:「哪裡的話?我前天就來了,不過跟著李舍親去打點,不曾分身回來。直到昨日,方才妥當……」說猶未了,只見傳審的差役已到。貴興便穿了他監生的衣頂到堂。   按察焦公,提兩造到案前細審,兩造的口供,仍是同在府縣裡一樣,問不出個道理來。焦按司教且退下,又提張鳳來問。張鳳道:「小人同凌貴興無怨無仇,倘不是親見親聞,怎敢便來做證!」焦按司聽了,默默無言。且取貴興的訴詞來看,翻來復去,看了幾遍,忽然大怒,拍案道:「張鳳!你在府縣裡供的是隔窗聽得,方才又說是親見親聞。本司且問你,親見些甚麼來!講!」兩旁差役,一疊連聲喝叫「講呀!講,講!」張鳳方才「親見親聞」這句話,本是順口說出來,此刻被這一問,不覺怔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焦按司大怒道:「本司所到之處,政簡刑清,怎容得你這流丐,挺身插訟!到底你受了甚麼人主使!快講!」兩旁差役,又一疊連聲喝叫「講!」張鳳道:「委實沒有人主使,是小人親耳聽見的!」焦按司喝道:「看你這鷹頭鼠眼,必非善類,不動大刑,你如何肯供!」說罷,又喝一聲夾起來。左右差役,一齊動手,把張鳳牽翻在地,上了夾棍,將麻繩收了一收。張鳳大叫道:「冤枉呀!青天大人!冤枉呀!」焦按司喝一聲收,左右又收了一收。張鳳大哭起來,禁不得這一班如狼似虎的差役,受了貴興的五百贓銀,黎阿二又雜在裡面,巴不得馬上送了他的性命,好去取銀,捉住繩頭,狠命的收。只夾得張鳳眼中火光迸裂,耳內雷鼓亂嗚,從腳箍拐上,一直痛上心脾。天來看見,不由的心膽皆裂,對著張鳳道:「張大哥!你隨便甚麼,胡亂招了吧!」張鳳搖頭道:「夾死我也不!……」眾差役恐怕他真個胡亂供了,鬆了夾棍,夾他不死,不好向貴興要錢,所以聽見天來對他說這句話,格外用力的一收。可憐張鳳回答的一句話都沒有說得完,便大叫一聲,大小便一齊迸出,死在夾棍之下。眾差役故意低頭把他細細的一看,方才稟道:「張鳳夾暈了!」焦按司道:「噴醒他再問。」說罷起身退堂。   眾差役恐怕他還活轉來,看見本官退堂去了,且不鬆那夾棍,故意提起來,往地下一摜道:「認真的死了麼?」看看不見動靜,黎阿二又過來踢了一腳道:「噲!」又低頭一看道:「咦!果然暈了!怎麼這般柔脆?夥計們快來鬆了他!」登時七手八腳,把張鳳鬆了,有兩個還故意的含著冷水,對著死張鳳面上亂噴,天來看著,心裡痛的哭不出來,早已呆了。黎阿二過來,推他一把道:「噲!這個人是你帶來的,快叫人抬回去,醫好了,下堂還要帶來聽審呢。」眾差役一哄的早散了。   不知這死張鳳的屍首,放在臬台大堂上,如何收拾?且聽下回分說。 第二十四回    施智伯發議天和行 凌貴興夜宿巡撫衙   且說梁天來當下痛定一番,只得僱人把張鳳屍首,抬到天和行裡,備棺盛殮。心中又是氣惱,又是悲苦,不覺生起病來。恰好兒子養福,從譚村來到,服侍了幾天,請了一個醫生來診治。這醫生姓程,表字萬里,同天來是總角之交,年輕的時候,又同在一處學習管弦歌唱。後來大家都有了年紀,各營生業。天來時時要到南雄,後來又開了糖行。那程萬里是個醫學世家,他有了家傳,便行起醫來,又在第六甫開了一家永濟堂藥店。自從天來遭了這場橫禍,他也時常來探問。此時知道天來有病,自然用心醫治,又勸他不要悲哀,大冤終有伸雪之日。   天來一連服了幾天的藥,方才略略痊癒,只是不便出門,叫人去請了何杰臣、施智伯同來商量。杰臣是沒有甚主意的。智伯道:「我聽得焦按察審那一堂,便夾死了張義土,我是一氣一個死。到這裡來探望過梁兄一次,因為聽見說病了,不便進來打攪。依我的意思,再到撫院裡去告他一告,務必要伸這個冤。起先是七屍八命,此刻是八屍九命了!」天來歎道:「話是這等說,只是前天小兒來了,傳來家母的話,叫我不要再告了。聞得凌貴興為了這件事,撒開手的用錢,已經用出去好幾萬了,我們怎麼敵得他過?此刻世界上只要有錢,誰還講理呢!這是家母的話,我也再三想過,俗語說的好,『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我自從遭了這件事,雖然承先生的情,不取我的潤筆,然而舍間一日之間,要殯殮七個人,加之各衙門的打點,我雖然不及貴興用的撒潑,然而已經用的不少了,近來竟然覺著有點拮据了,昨天敝行要出一票貨,要用一千五百兩銀子,也不知費了多少事,才調撥過來。照這樣說,我同貴興真是卵石不敵。話雖如此,我這九條人命,總不能白白的送給他。所以我左想右想,成了個病,幸得托福痊癒了,今日特請先生來商量,或者從此改個法子,只管去催縣裡緝捕強盜,等捉著強盜時,強盜去供出他,他自然沒得好推賴了,不知這個法子行不行?」智伯道:「已經過了三個衙門,此刻忽然放下,豈不是前功盡棄?萬一捉著了強盜,那強盜不肯供出他,那又為之奈何?何況強盜未見得就捉得著呢?從來說:『擒賊擒王』,若不先告倒了貴興,我敢說一句,這個案斷不會有破獲的日子。」杰臣道:「依先生這個說法,還到哪裡去告他呢?」智伯道:「自然到撫院裡告。」杰臣搖頭道:「不行,不行!我聞得凌貴興向來認得一個蕭撫院的表弟,這個人我忘了他的名字,單知道他姓李。他們兩個人十分要好。自從鬧了這件事之後,他們又格外的親熱起來。大約他兩個各有所圖。貴興是要結交他,做個奧援,以備緩急。姓李的是知道貴興是個富戶,要想從中刮他幾個,又聽說這個姓李的,還在蕭中丞跟前,力薦貴興的才學,蕭中丞要了貴興的文字看過,也十分欣喜。姓李的就從中撮合,叫蕭中丞收他做個門生。貴興就拿了一掛伽楠朝珠,一座珊瑚頂子,還有兩樣甚麼東西,做了贄見,送過門生帖子。我家用的小廝,和他家喜來認得,所以知道這個底細。你想告得他動麼?」智伯道:「不管告得動告不動,且告他一告再說。況且這位蕭中丞的官聲甚好,或者他不肯袒護門生,也未可知。萬一真個告不動時,卻再商量。我的意思便是這樣,不知梁兄以為如何?」   天來歎了一口氣,默默無言。智伯道:「不是我一定要唆你們兩家的訟,況且梁兄的老太太,又教訓了,說不要再告,我們朋友,又是初交,何必多嘴?不過為的是死者沉冤莫雪,所以代抱不平罷了。」杰臣沉吟道:「莫非這件事錯疑了貴興麼?到底不曾拿到他的真憑實據……」智伯道:「何兄,你太小心了,梁、凌兩姓,本來是親戚,張鳳何必強來做證?這不是憑據麼?況且他是事前先來報信的,不是事後才說出來的,還不真實麼?兩家既是親戚,如果告錯了他,凌家早就有人出來理論了,何以寂寂無聞呢?兼且貴興也理直氣壯,可以到堂伸訴,何必又捏出甚麼借票來搪塞呢?又何必廣行賄賂呢?有了這許多,還說沒有真憑實據,那除非是要貴興自首,才算得憑據了!」天來聽了,決然道:「我就一定往撫院裡去再告他一紙,還求先生費心。」智伯在袖中取出一個白稟道:「我早就寫定了。」天來接來一看,領起的是:「告為屠證沉冤,坑生滅死,千金易捏,九命難伸,鬼泣神悲,叩求超生雪死事。」因說道:「我明日就送去,從此我立定一個主意,哪怕告到天上去,也要伸了這個冤,方才歇手!」當下大家又談了一會方散。   到了次日,天來帶了呈詞,走到撫院裡,蓋戳呈遞,誰知蓋戳房,看見他的呈子,連臬台都告在裡面,嚇得把舌頭吐了出來,幾乎縮不回去,不肯蓋戳。天來沒了主意,忙忙去尋著智伯,告知緣故。智伯道:「這個小事,後天便是初一,撫院要出來拈香,你去攔輿遞投便了!」天來依言,捱到初一,起個五更,走到關帝廟旁邊伏定。等蕭撫院來拈過香,上轎要行的時候,他便搶步過來,左手捧著呈詞,右手扳著轎槓,雙膝跪下,口中大呼冤枉,轎旁的戈什哈,登時把天來按住,兩邊拈香班的文武官員,也吃了一驚。內中還有個番禺縣,認得是梁天來,更嚇的心中亂跳,暗想到:「今番坑了我了!」劉太守、焦按察也覺得心裡不安,當下戈什哈在天來手中,取過呈詞,遞到轎裡,蕭中丞看了,便疊起來,放在袖子裡。旁邊戈什哈便把天來推過一旁,鏜鏜鏜幾聲鑼響,蕭中丞去了。這裡文武百官,也都紛紛散去。   天來雖然攔輿遞了呈詞,卻是惘惘然猶如做夢一般,又不見蕭中丞發落一句半句話,正不知是甚麼緣故。怔了半晌,看看那文武各官,也有打道的,也有坐轎的,也有走路的,紛紛都散了,他還在那裡出神。暗想這個呈子,遞的准不准呢?好叫我難解!只得再去見智伯,把以上情形告訴了他。智伯道:「好了,這是告准了!梁兄,你回去靜聽好消息吧。」天來不勝歡喜,以為此仇一定可報,凌貴興指日可擒了。   誰知凌貴興自從設法夾死張鳳之後,也以為從此去了一個大患,如果天來再要上控,只可控到撫院裡,撫院是素有照應的,自然更不怕他,何況沒了證人,他也未必敢再告了。因此帶了爵興、宗孔逕回譚村。仍舊招了林大有、凌美閒……一班人,在裕耕堂中,大排筵席,互相稱賀。一連吃了幾天的酒,好不快活。   這一天將近掌燈時候,忽見三德號的一個夥計跑來,說撫台打發人到號裡來請,不知有甚麼要事,特來通報。貴興聽了,正在狐疑。不一會,只見一個撫台的旗牌走來道:「凌老爺!大人有請,務必今日趕上省去,已經留下南門,專等凌老爺了。」貴興心下疑惑,問道:「可知道有甚麼事?」旗牌道:「不知!」貴興只得答應了,又給了旗牌的茶資,同爵興商量。爵興道:「賢姪只管去,若等到明日午刻不見賢姪回來,我便趕到省裡去就是了。」貴興道:「不知可是訟事?」爵興道:「就是訟事,也不要緊,裡面盡有人照應,不過當面時,賢姪要隨機應變就是了。」貴興無奈,帶了喜來,一逕叫船到省城去。   入得城時,已是交過二鼓,貴興向撫院行去,走到轅門,劈頭遇見李豐。這李豐便是蕭撫院的表弟,貴興一向結識他的,當下李豐見了貴興,便一把拉住,往自家房裡去。貴興道:「且慢一慢,師帥請我呢。」李豐道:「且慢一慢見,我有話講。」拉著一直走到李豐房裡,李豐道:「你這件事鬧的好大,今天出去拈香,梁天來攔輿告了一狀,那枝刀筆,委實厲害,把焦臬台也攀倒在內,咬定說他屠證沉冤。他回來了,氣的要死,把我狠狠的埋怨了一頓,馬上就要行牌府縣,親自提審。虧得我再三分辯,說這是一面之詞,不如傳了凌某人來,當面問問他,留他一點面子。說了再三再四,方才應允。才打發人到你號裡去請,恰好你又不在,只得再打發人趕到你府上去。他此刻氣的肝氣大發,躺在牀上,你且不要進去撩動他的怒氣。去請你的那個旗牌,我已經知會過他,叫他只說你生病在家裡,你更不必進去了。今夜且住在我處,大家商量一個長策吧。」貴興聽得,目定口呆,手腳冰冷,一句話也說不出。李豐又安慰了他許多話,又告訴他,這衙門裡某師爺歡喜甚麼東西,某師爺歡喜甚麼東西,叫他一一預備送禮,又道:「但望他的肝氣一時不得好,那就好商量了。」   這一夜,貴興何曾合眼?到了天亮,便辭了李豐,出了撫署,回到三德號。一連打發了三次人,去請爵興,好容易巴到午刻,爵興來了。貴興便同嬰兒得了乳母一般,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向他討主意。爵興道:「此刻且打算送禮進去再說,不知李豐昨日說該送的禮物,你可都記得麼?」貴興道:「開的有個單子在這裡。」說罷,遞給爵興。爵興看過,便道:「這些東西是家裡有的,就不必買,沒有的趕緊買起來。」一時間起了忙頭,分頭備辦禮物。到了次日,交托李豐,代為致送。可巧蕭撫院這肝氣病,一時不肯就好,一切公事,由得各位師爺以及李豐,上下其手。過得幾日,轅門外掛出一張批來,只把梁天來氣了一個死而復活。   不知怎樣批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折毛錐智伯辭陽世 聽童謠制台察冤情   卻說梁天來自從攔輿遞稟之後,雖然領教過智伯,知道蕭中丞已經准了,卻又連日不見動靜,心中未免旁惶,不住的前去打聽,哪裡有個消息?不覺煩悶。   這一天又去探望,只見轅門外面,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梁天來批」四個大字,旁邊還有兩行小字,連忙看時,寫道:「爾天來不遵官判,屢次越控,更膽敢告官告吏,真乃刁筆健訟,該打死!該打死!」天來滿肚的希望,看了這兩行字,猶如跌在冰窖裡一般,冷的通身都麻木了。只得再來尋訪智伯。入得門時,只見座上先有一個和尚,天來見有人在那裡,不便提起。智伯指與天來道:「這位是海幢寺高僧,法號東萊,」天來便與相見。智伯又問起今日有無消息,天來見問,先流下淚來,把那批語背誦了一遍。智伯聽說,沉吟了半晌,道:「奇極了!既然收了呈詞,為甚不提審,又不發府縣,又不委個委員審問,單就這樣一批呢?」東萊便問是甚麼事。智伯便把這事的前情後節,略略說了一遍。東萊道:「蕭撫院是個極明白的人,斷不至於這樣。他與其這樣一批,不如當日攔輿的時候,把原稟擲還了,何必多此一舉呢?這裡一定有個緣故,莫非是左右做的弊麼?何不再進一稟呢?」智伯道:「和尚高見不差!除此之外,也再無他法了。」又想了一想道:「不好!他這個批,批的死了,怎樣領起呢?」東萊向智伯取過以前各呈詞的底稿,看了一遍道:「這個容易!今番只把九命沉冤的事,略略帶上一句,詞中卻頂他的批就是了。」智伯道:「我也知道如此,只是領起的兩句……」東萊笑道:「智伯今天也不智了!何不說『情願該打死,該打死,不願含冤屈死』呢?」智伯恍然大悟。當下東萊辭去,智伯就依了這個意思,寫了一紙,交給天來去遞。   過了幾天,巡院轅門外,又掛了批出來,只批了八個字,是「業經查案,毋許多瀆。」天來又去告訴了智伯。智伯又代寫了一紙,領起的是「告為密雲無雨,不得不瀆事。」遞了進去,過了十多天,卻同泥牛入海一般,永無消息。天來只得到裡面去打聽,也不知費了多少周折,陪了多少小心,方才打聽得,末後這張稟拿上去,並不曾批,仍舊發了出來。交代說,將原稟擲還。天來聽了,如冷水澆背一般,退了出來,去見智伯,只氣得智伯雙眼昏花,一言不發。天來看見此情形,不好多說。只見智伯忽然取過所用的一枝筆來,用力一拗,折成兩段,哇的一聲,就吐出一口血來,天來連忙勸道:「這是弟的命運,合當含冤受屈,先生何必動氣?」智伯歎了一口氣道:「我不能代八命伸冤,又累了張鳳,回想從前所學的刑律,全歸無用。都是我誤了梁兄的大事!」說著,又連吐了幾口鮮血,一個頭暈,便坐不住,天來扶他到牀前睡下。智伯道:「梁兄,你前天遇見的東萊和尚,他本來是兩榜出身,同現任的兩廣總督孔大人同年,在刑部裡當過十多年差,前幾年看破了世情,就削髮為僧,飛錫到我們廣東來,現在海幢寺。他向日同我往來,都是討論些刑律的事。為人甚是義氣,我死之後,……」天來忙道:「先生何苦說到這話!這都是我累的先生,過費心血了!」智伯道:「你聽我說,我死之後,你可去求他設個法,他一定可以同你伸冤的,你的冤能夠伸了,我也死而無憾了!」天來聽了,又是感激,又是傷心,又是難過。坐了一會,就辭了出去,到永濟堂去請程萬里,叫他去看智伯,然後自己回行裡去。   不一會,只見程萬里走來道:「智伯已經六脈俱沉,恐怕不能望好了。」天來聽得,格外惆悵。過得一日,人報智伯死了。天來不免去弔奠一番,送了三百兩奠儀。自念幫手的兩個,一個夾死了,一個吐血死了,從此之後,要望報仇雪恨,更沒相助的人了。想到此處,不由得放聲大哭。   這一日兄弟君來從譚村未省,天來因為許久不曾回家,思念母親,便將各事交代君來料理,自己叫船回譚村而去。母子久別,自有一番說話,不必多提。說起那九命沉冤,不免相對痛哭。凌氏便道:「這件事都是我們家運不好,看來這一重公案是無處可告的了。你看張鳳做了見證,被夾死了,這還說是那些狗官貪贓枉法,做出來的。那施智伯呢,不過代你寫狀子,也害得他吐血死了,可見得我們是個不祥之家,你是個不祥之人。你以後也不必癡心妄想,要報甚麼仇了,不要又去帶累別人。」   天來聽罷,默默無言。在家盤桓了幾曰,便辭了母親,要到省城去。走到河邊叫船時,忽然想起智伯臨終,說是東萊和尚,人極義氣,可以求他,我今何不先到海幢寺走一遭,碰碰機會看呢?想罷,就叫了一隻小船,搖向河南去,直入海幢寺,尋著了東萊和尚。   原來東萊和尚,正是這寺裡的知客。海幢寺是廣東的一個極大叢林,官場中人,也往往去隨喜。廣東人的口音,同外省人是對答不來的。那一年東萊飛錫到了這裡,那方丈老和尚,見他是個外省人,一口好官話,就留住他,屈他做個知客。當下天來見了他,述了智伯臨終地話。東萊說道:「我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原沒甚不可以幫忙的。但是代人做事,要做到妥當,就是俗語說的『有心送佛,要送到西天。』你如果一定要伸冤時,可住在這裡,等幾天,我才好同你想法子。」天來大喜拜謝,便問有甚好法子。東萊道:「法子你莫問,以後但有人問你時,你便說『因為含冤負屈,無處可伸,要到這裡出家。』無論甚麼人問你,你都照這樣說,我便代你設法。」天來一一答應了。便寫了個信,托人帶到省城,交與君來,說明在海幢寺暫住幾天,行中各事,仍叫他料理。又叫他速把自從縣裡起,至撫院上的呈詞批語,抄了送來,自己便安心樂意,在寺裡住下,卻住了七八天,不見東萊有甚消息。不覺心中納悶。再去問東萊,東萊道:「就在這幾天裡頭,總督孔大人要到這裡來的,那時我教你當面告狀。並且狀詞我也同你寫好了,這一回包你就伸了冤,你且安心住下。」天來聽說,又安心住了幾天。   這一天孔大人果然到了。原來這位兩廣總督孔大鵬,山東人氏,居官清正。因為東萊在俗的時候,是個同年,時常到海幢寺上拜望他。這一道因為到河南去稽查鹽政,順路又去拜望東萊。東萊便讓到方丈裡獻茶,又叫預備齋筵,款待素酒。兩人把酒論心,只談些風月之事,梁天來的冤情,卻一字不提起,天來在外面。不住的探頭探腦去打聽,不覺暗暗心急,巴不得闖了進去,大聲呼冤。   只見一個小和尚不過十二三歲,笑嘻嘻的嘴裡唱著山歌進去,走到廊下,便高聲的唱了一句道:「廣州城裡沒清官!」東萊喝道:「有貴客在這裡,快走出去!」孔制台聽了道:「和尚,且慢!他嘴裡唱的甚麼『廣州城裡沒清官』,我倒要問他一問。」東萊道:「這是外面小孩子們胡謅的,問他甚麼!」孔制台道:「這正是童謠,他唱的又關乎我們的官聲,怎麼不問?」東萊便叫那小和尚過來,教他見過孔制台,孔制台就在席上,抓了點水果給他,問道:「你方才的歌,沒有唱完,你再唱給我聽聽吧。」那小和尚便唱道:「廣州城裡沒清官,上要金銀下要錢;有錢就可無王法,海底沉埋九命冤!」孔制台道:「這個歌兒,是哪個教你的?」小和尚道:「我聽見人家的小孩子唱,學會的。」孔制台道:「是新近有人唱的,還是向來有人唱的?」小和尚道「這可不知道,我是這幾天才學會的。」孔制台不覺納悶道:「什麼九命冤?怎的我沒有知道?」東萊故意假作詫異道:「這個案,大人都沒有聞過麼?」孔制台道:「我哪裡知道有甚麼案?這等說,和尚想是知道的了。」東萊道:「我只略知梗慨,因為前兩天,有個甚麼梁天來,到這裡說是被凌貴興抄殺了七屍八命,後來打官司,又夾死了見證張鳳。在省裡大小衙門,沒有一處不告到,卻都告不准,因此灰了心,來這裡求我剃度出家,所以我略知一二,卻不知他未曾告到大人那裡。」孔制台道:「這樣說,那人現在這裡麼?」東萊道:「在這裡。」孔制台道:「可叫他來,我親自問他……」   一語未畢,東萊還沒有答應,早見天來直闖進來,對著孔制台跪下,痛哭起來。東萊道:「大人問你話,你不要哭,有甚冤枉,快告上去!」梁天來勉強收住淚,逐一訴說了一遍,又把所抄的呈詞批語呈上。孔制台看完了一宗,問一番話,天來逐一對答。孔制合道:「你且回去,補個呈詞,送到我衙門裡去,聽候傳審,本部堂同你伸冤!」天來叩頭謝過。東萊道:「不必補甚呈詞,老僧已經代他寫好了。」說罷,在衣袖裡取出一紙,遞將過來。孔制台叫天來且退出去,方才對東萊道:「和尚,你今日為甚做這圈套來捉弄我?」東萊笑道:「我做甚圈套來?」孔制台道:「那小和尚的歌,怕不是你編的,要他唱著來引我問話。」東萊道:「此中有個緣故,諾大一個廣州城,難道真個沒有一個廉明的官麼?別人我不知,一個劉太尊,一個蕭中丞,我知道他向來是廉明得很的,何以這件事,就這樣糊塗起來?我也曾細細問過當日審問的情形,想去一定是瞞了本官,左右的人作弊的,所以天來求我代他謄詞,我不就答應,必要等大人到了這裡,等他當面來告,為的是恐怕遞到衙門,就有許多人上下其手。就讓大人十分精明,也有查察他們不到的地方呀。」孔制台改容謝道:「和尚這番用心,非但替小民伸冤,並且顧全我的官聲,可敬之至!可感之至!」說罷,辭了和尚回去,天來也謝過東萊,趕回省城。   不知此案是否即由孔制台訊結?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楊巡捕勇擒大有 孔制台夜審喜來   卻說天來回到省城,將一切事情,告訴了君來,兄弟兩個,暗暗歡喜。從此只留心打聽消息,安排候審。   孔制台回到衙門,馬上拔了一枝令箭,委了本轅武巡捕楊福,帶同千總蘇安,率領刀牌手,飛速到譚村去拿人。交代說:「到了凌家,不論老少上下,是男子一概拿來,不許遺漏一名!」揚蘇二人領命,不敢怠漫,即刻上了快艇,如飛而去。   這裡凌貴興因為撫院裡的官司已妥,滿心歡喜,邀了一眾強徒,同來譚村,在裕耕堂中,大排筵席慶賀,還樂得不夠,又叫了一班戲,來家演唱。此時人人在座,只有簡勒先,因為肇慶幫有信來說,私鹽近來易於得手,就往肇慶仍舊干他的勾當去了。還有尤阿美、熊阿七兩個,不知又到哪裡去盜竊,未曾來得。其餘一眾強徒,都在那裡歡呼暢飲。   到了掌燈時候,一個個都有了酒意了,忽看見喜來沒命的跳了進來,口中說不出話,拿手向外面亂指。林大有最為機警,一見這個神情,知道事情不妙,推開酒席,走到天井,恰好倚著一根槓棒,順手拿過來,在地上一點,借勢跳起,一鬆手,丟了槓棒,早跳到二門頭上,又雙手按住門頭,一翻身做個「蜻蜓點水」勢,把雙腳倒豎起來,勾住簷瓦,再一鬆手,倒翻一個筋斗,早到屋頂上,伏在簷邊,觀看動靜。一眾強徒,當時都嚇的目定口呆。區爵興忙問道:「到底是甚麼事?快說呀。」喜來道:「官……官兵!……」說聲未了,只見一個武官,帶領著二十多個刀牌手,直闖進來。爵興情知不是路,連忙走入後面,要開後門閂逃走。誰知開出門時,當面站著一個戴白石頂子的,說聲「哪裡去!」一手拿下,喝叫刀牌手綁了,仍舊叫人守了後門,把爵興帶到前面來。只見眾刀牌手,把眾強徒一個對一個的,都綁起來了。貴興卻是面如土色,跪在地下叩頭,嘴裡只說:「求大老爺饒命!」爵興喝道:「蠢奴才!萬事當官去講,你對他叩甚麼頭!」又冷笑道:「也不知是甚麼事,這裡影子也不知道,也不給人家公事看,就這樣糊裡糊塗的來拿人!」說聲未絕,蘇安飛起一掌,照臉打去,喝道:「瞎眼賊!你不看見令箭麼?」爵興回眼一看,果然見楊福手裡拿著一枝令箭,心中暗想道:「今番要死了!怎麼動起令箭來?但不知是撫院那裡始終瞞不緊呢?還是天來又到督署去上控呢?」因改了笑容道:「方才不知兩位尊官,多有得罪。不知兩位是奉了哪個衙門差委的,我們這裡茶資還沒有奉送。」貴興此時,已被綁了,聽了這話,忙道:「是呀,你們快點放了我,我到裡面取些茶資奉送。」楊、蘇兩個,只是不理,一面指揮拿人,一面叫到裡面去搜,是男子一概捉了來。只見一個刀牌手,綁著一個人,從書房裡出來,笑道:「幾乎叫他躲過,他躲到煙榻底下,我低下頭去一看,那榻底是黑漆的,原看不見他,他卻叫起『大王饒命來』。他自己便是強盜,卻當我們是強盜呢!」貴興看時,卻是宗孔,鬧的滿面灰塵,一頭蛛網。楊福便教再搜,是那看不見的地方,拿刀去搠。一時裡裡外外,都搜遍了,一共拿了七十多人。原來他們正在那裡做戲,連戲子一並捉在裡面,所以有這許多人。   當下收抬要走,忽然一個刀牌大叫道:「這是哪裡來的東西,好臭呀!」楊福問是甚麼事。那刀牌又叫道:「呀!房頂上還有人呢!」說聲未絕,楊福早已撩起長衣,一跳上屋,果然見有一個人在那裡逃走。原來正是林大有,他上屋之時,已是吃醉了的人,伏在那裡,被風一吹,那酒性泛了上來,忍不住便吐,恰好吐在那刀牌身上,因此敗露了。楊福飛身上屋去捉時,他才立起要走,楊福已走近身邊,大有著慌,虛晃了一拳,楊福舉手招架,招了個空,大有將身一閃,輕輕的一跳,已跳在三尺之外。楊福不敢怠慢,將身一縱,趕將過去。大有轉身作一個「猛虎下山」之勢,劈臉撲來,要想楊福一閃,他好乘勢翻個筋頭,到楊福後面去。哪禁得楊福眼明手快,看見他撲來,連忙作一個「童子拜觀音」之勢,把身子一低,順便伸出一腳,在大有腿上輕輕的搠了一下。大有是個被酒的人,饒你十分武藝,終有點腳根浮動。被這一搠,不由倒栽蔥的跌了下來。下面抬頭看的人多,這一下恰好跌在眾人頭上,不曾把他跌傷。一擁上前綁了,連夜解到省城。孔制台吩咐嚴行收管。   次日兩司府縣都來上轅,孔制台問起梁、凌一案,黃知縣已嚇得一言不發。劉太守便道:「據卑府看來,這是挾嫌誣告的。」孔制台點了點頭,也不多說。等眾官退去,孔制台便開堂親自審訊。先把三四十名戲子,叫他班主來具結釋放。又教提林大有上來,因為他登屋拒捕,先叫重重的打了三百大板,然後逐名審訊,也有略供一二的,也有全行抵賴的,孔制台也不過略略問了幾句,就叫一個個的都上了鐐銬、隔別收禁。   到了晚上,卻叫單帶喜來一個,到花廳上去問,也不用差役,只帶著一個貼身的家人伺候。孔制台和顏悅色地道:「你今天在堂上,供的是凌貴興用的家人,這話確麼?」喜來供:「是。」問:「他用了你幾年了?」供:「六七年了。」問:「殺人放火,是犯法的,你知道麼?」供:「知道!」問:「要殺頭的,你知道麼?」供:「知道。」孔制台忽然變了顏色,把桌子一拍道:「你既然知道,為甚又知法犯法?快點從實供來!」喜來戰兢兢道:「小人沒得供!」孔制台又道:「喜來,我看你年紀還輕,人又聰明,有心要出脫你的罪。本來你不過是他一個用人,不是同黨,他出了工錢,用了你,你就不能不聽他使喚,都不干你的事。你若是好好的從實供了,我一定設法替你出脫。你如果執迷不悟,你們這一伙人,總有一個供出來的,那時我把你當他盜伙,凌遲的凌遲,殺的殺,絞的絞,那時你可不要怨我!」喜來跪在地下,默默不言。旁邊那家人便道:「你這小孩子,好沒分曉!這是大人有心要出脫你的罪,你還不叩謝呢!」喜來便叩了一個頭。孔制台道:「我不是就這樣就可以代你出脫,要你供呀!你情願殺頭,還是情願活著?隨你的便!」喜來哭道:「青天大人,當真的出脫了小人,小人情願實供。」孔制台道:「供了自然出脫你。」喜來又叩了個頭。便從馬半仙算命供起,中間如何看風水;如何要買天來的石室;如何宗孔來獻計,畫白虎,拆後牆,區爵興又如何做假借票,攔路截搶,如何去劫奪花盆桌椅;如何薦了熊阿七、尤阿美、甘阿定、李阿添,又如何差遣簡當、葉盛,簡、葉兩個,一去無蹤。如何來省城尋覓,薦林大有、周贊先、黎阿二、簡勒先、蔡順、當夜如何殺牛羊,拜神,斬雞頭,發誓;如何行動;區爵興如何調度、攻打石室不入,如何放火,攪煙入室,……一一供出,喜來供時,孔公便親自提起筆,等他說一句,寫一句。   供完了,孔制台還問以後行賄各事。喜來供道:「送番禺縣的一千兩金子,是小人也有份送去的,是區爵興帶著,送給簡勒先經手,那裡還有一個甚麼舅老爺,小人不認得他。以後多是區爵興經手,小人不知道,單記得送過兩回撫台衙門甚麼師爺的禮,那師爺姓甚麼,小人可忘記了。只有一個李老爺,是同小人的大爺時常往來的,還記得有一日,李老爺來說,撫台大人要看大爺的文章,大爺說做得不好,怎好拿去?李老爺教他請甚麼『槍手』,他就去請了三個來,哪裡是甚麼『槍手』,是三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請來往在三德號裡。往了五六天,又另外請了一個人來,抄了一本書。小人的大爺,就叫小人送給李老爺去,說是給撫台大人看的。這書上是說些甚麼事情,小人就不知道了。」   孔制合道:「送撫台衙門師爺的甚麼禮?你記得麼?一共送過幾回?」喜來道:「幾回是記不得了。送的禮也有綢緞衣料,也有珍珠玉器,也有古董,還有家裡擺的一個西洋大自鳴鐘,也拿去送了,還有兩個大玻璃瓶,裡面裝的是黃黃黑黑的末子,還用紫檀匣子裝了,也送了去。這是件甚麼東西,小人卻不知道。」孔制台也拿筆來一一記了。叫人把喜來仍舊帶下去。喜來哭道:「青天大人!你不說要出脫小人的罪麼?」旁邊那家人道:「蠢才!就是要出脫你,也要等結了案時,才能出脫你呀!」喜來只得跟著出去了。   一夜無話。次日起來,眾官又上轅來了。孔制台叫一概擋駕,只請臬台、首府、番禺縣,到簽押房相見。這三個人因為昨天問起過梁、凌一案,今日又單請他三人,不免暗暗擔心。而且督撫見客,向來是兩司同見,道府一班見,州縣一班見,今日卻不倫不類的,每班見一個人,又是同見,這三個又是經手這個案的人,不消說一定是為這個案的了。內中惟有黃知縣格外提心吊膽,急得只恨沒有地縫好鑽。無可奈何,只得硬著頭皮,跟了進去。   不知見了之後,孔制台如何發落?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一道旨調去兩廣督 十萬金再沉九命冤   卻說黃知縣跟了焦按察、劉太守,進了簽押房,見了孔制台,行過常禮,分賓主坐下。孔制台問黃知縣道:「梁、凌那一案,貴縣審過幾堂?可有個確實口供?」黃知縣見問,先漲紅了臉道:「卑職只問過一次,卻有譚村耆民,來案具保,說凌貴興是安分讀書之人,當堂保釋了,現在比差緝盜。」孔制台又問劉太守道:「這個案曾到貴府裡告過?」劉太守道:「卑府曾經親自提審,準情酌理,凌貴興是個納監讀書之人,同天來又是個姑表至親,縱有不睦,何至於下此毒手?而且凌貴興是譚村的一個富戶,哪便結識起強盜來?天來的見證人,又只是一個流丐,似乎不能憑信。」焦按察接著道:「此等無業游民,專門唆攬訟事,最是可惡!」孔制台道:「三位的意思卻都與兄弟不對,或者這個是兄弟的偏見,也未可知。蕭中丞近來又病了一個多月,聽說還不曾好,不知他怎麼辦法,這個案也曾到撫院去告來,兄弟昨夜間出點頭緒來了。」說著叫人去帶喜來來,不一會帶到了。孔制台道:「喜來,你昨夜的口供,都是真的麼?內中可有謊話?」喜來道:「句句都是真的,不敢撒謊!」孔制台道:「你照樣再說一遍。」喜來看見座上有三個官,不知是甚麼官,左張右望,不敢開口。孔制台道:「你只管講,不要怕,」喜來無奈,只得又把昨夜所供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孔制台卻拿著昨夜寫下來的那張底子,對他的話。聽得焦、劉兩個,只是詫愕,黃知縣更是如芒刺背。後親聽到喜來說送一千金子的活,猶如青天起個霹靂一般,嚇的手腳都冷了,幾乎未曾把大小便都嚇出來了。喜來供罷,孔制台叫人把他帶了下去,對著三人道:「三位想都聽明白了,兄弟昨夜問他,又沒有動刑,可見得不是刑逼的。請教這個重案,應該怎樣辦法?」焦、劉兩個,不覺面面相覷,黃知縣更出位請參,孔制台道:「貴縣放心!此等重案,本來要出奏的,就是全案案卷,也要咨送刑部。等到結案出奏時,少不免要逐條敘出。就是蕭中丞那裡,兄弟也不敢回護,只聽皇上的旨意和部議罷了!」說罷,舉茶送客。三個人只得起身辭出。   孔制台便下了一個札子,委了一個候補道,到發審局,會同一眾發審委員,審問此案。一面把一干人犯,押送到審局去。   卻說貴興的侍妾楊氏、潘氏兩個,見丈夫被捉,嚇得沒了主意。此時家中沒有一個男子,便是兒子應科,也捉去了。只得商量定了,留潘氏看家,楊氏趕到省城三德號裡,叫一個夥計,去請李豐來商量。楊氏當面見了李豐,求他設法,李豐道:「空口說白話,是不中用的。」楊氏道:「這個自然!說不得要用錢,用多用少聽憑李老爺做主就是了。」李豐聽得,便去找著兩個發審員商量。嚇得那發審員,把舌頭伸了出來,縮不進去;原來他們都受過孔制台的面囑,說:「此案自始至終,都是賄成。今番你們承審,怕不免還有人來關說,可不准受絲毫賄賂,倘查出了,要嚴參的!」況且孔制台又親自問過了喜來的口供,存了底子的,如何敢受?李豐無奈,又去尋著了孔制台的妻舅高全,許下十萬銀子,求他設法。高全道:「別的事情,都可以辦得,只是這件事,格外嚴厲。近來天天傳見發審員,問這件事,查看口供,稍微不對的,都逐條駁正。聽說已有兩個供的對了,哪裡還好說話?」李豐道:「姑且去碰碰看如何?」高全道:「莫說十萬,就是一百萬,我也不去碰這個釘子。」李豐道:「這個案子,倘使認真辦起來,連舍親蕭中丞,也有點不便,只求制軍看同寅面上,從這個上面說起,便沒有痕跡了。」高全道:「他看什麼同寅面上!從前康熙年間,皇帝去謁『聖廟』,要開中門,他還不肯呢!」李豐聽了,不由發急,對高全跪下道:「這樣說起來,只怕我將來也要帶累在裡面。此刻不說貴興的事,高兄,你只算是救我,只要事情辦妥了,如果十萬不夠。那怕再添些!」高全連忙扶起來道:「這是認真的辦不到,並非有意居奇。李兄既然如此,待我姑且去碰碰就是了!」李豐大喜拜謝。   當日高全等到孔制台事暇時,便去談天,閒閒的提起這件事。孔制台已經覺到,便冷笑道:「我想不到凌貴興的神通,有這般大,居然托到你在我面前嘗試!我見廣東的貪官污吏太多了,將來這個案,我連過付贓銀的也要辦他一辦,你莫非要開個名字上去麼?」嚇得高全閉口無言,只得退出。   過了兩天,那候補道來銷差,說全案人犯都畫了供了,只有熊阿七、尤阿美、簡勒先三個,不曾獲案。又審得簡勒先是番禺縣差,黎阿二是臬差,孔制台立刻下了札子,叫兩首縣火速緝捕熊、尤、簡三犯,限日到案。正在發落時,忽然接了一道上諭,因為山東黃河決口,要孔制台即刻馳驛前去督工修理,所有兩廠總督印信,著交與蕭撫院署理。孔制台不敢停留,即日料理交卸動身。因想起省中各官,都是受過貴興賄賂的,交了出去,恐怕他又去弄手腳,因加了一道札子,將全案人犯,解到肇慶府寄監。交代說:「等人犯齊了,即刻定罪處決!」又交代兩首縣,捉獲了三犯,即移送肇慶府歸案辦理。一一交代明白,方才請蕭中丞來接了印,立刻起馬動身。   卻說簡勒先在肇慶,專走私鹽,打聽得凌貴興的案子發作了,也自害怕。後來又聽得全案都送到肇慶來,也不知是甚麼意思。自己走到府監裡,用了幾個小錢,去探望貴興一眾人等。貴興大喜道:「簡兄來得好!你在這裡多年,或者可以同我設個法。此刻不論錢多少,只要能翻過案來,那怕十萬二十萬,務求從速設法!」宗孔道:「簡大哥!你可憐我被那昏官,夾得幾乎跟了張鳳去,此刻腳上還痛呢!你如果救得我出去,我供你的長生祿位!」爵興道:「老表台,你禁聲!這是甚麼事,好這般大驚小怪的!」宗孔道:「你不要和我說,我們好歹還捱上兩夾,不象你枉做了『賽諸葛』,足智多謀的,只喝得一聲打,便連忙招了。要不是你招供在前,我們此刻還沒有招呢!」貴興道:「不要爭了!簡大哥,你去打聽哪裡有好傷藥,給我們買點來,我們一個個都受了傷了。可恨那昏官,因為我不肯招,燒紅了一張鐵板要我站上去,此刻我兩隻腳心,都潰爛了,寸步難移呢!」宗孔道:「傷藥我也要的,只有老區用不著。」爵興道:「簡兄快到外面去打點,幸得人犯未齊,不然,這個案早就結了。這也注定我們有救的。旁的事都可以慢,只有這件事要緊。就是簡兄在這裡出入,也要細心!」簡勒先點頭答應,作別而去。   他心想這件事情重大,要尋一個妥當人商量,一直走到鹽廠裡,尋著一個杜師爺。原來他們做私鹽的,都與官鹽廠的司巡通聲氣,所以勒先認得這麼一個人。當下勒先見了杜師爺,便問道:「師爺,這兩天沒有到府裡去麼?」杜師爺道:「有兩天沒有去了,我不定要到瓊州去呢。」勒先道:「為了甚事,要到瓊州?」杜師爺道:「聽說雷瓊道將近滿任,本府打算要謀升呢,我不就跟了他去麼?」勒先道:「不知幾時可去?我也來給師爺餞行。」杜師爺道:「早呢,謀的人也多,只看誰的錢多,就誰去罷了。這裡也不過這麼想,打點的錢還不知在哪裡呢。」勒先乘機便道:「錢倒不愁,只要本府大人肯用。」便把貴興一案,大略說了一遍。又道:「他此刻十萬八萬都肯出的,只要翻過案來!」杜師爺沉吟道:「我們做中的好處呢?」勒先道:「他這個人很爽快的!此刻雖然不曾說多少,事情辦妥了,少了他也拿不出來。」杜師爺道:「且等我找舍親商量去。」勒先道:「事不宜遲,就要早點去幹妥了。」杜師爺答應了,勒先便辭了去。   原來這個杜師爺名勤,是本府幕友徐鳳的親戚。徐鳳跟著這一位連太守,到肇慶府任,杜勤便投奔肇慶,求徐鳳謀事。此時一切都已位置停當,無可安插,徐鳳才轉求了連太守,薦他到鹽廠裡來。當下杜勤到府署裡,尋找徐鳳,說知緣委。徐風道:「這個案子是由孔制台交下來的,恐怕難辦。」杜勤道:「只要說得動聽,怕他不依!」徐鳳道:」你且說怎樣說得動聽?」杜勤道:「這個案要依了孔制台辦下來,省城的官,是經過手的,都得帶累著。內中還有一個蕭撫合,孔制台親自辦了,是沒得好說的。此刻他一個知府,怎麼和撫台作對起來?並且孔制台到山東去修理黃河,這個是著名的苦差,辦得不得法,便要得處分,說不定革職充軍。試問極力辦好了,卻向哪個討好?」徐鳳聽了,連連點頭道:「我試說說去,你明日來聽信。」杜勤辭去了。   到了明日,果然又去聽信。徐鳳道:「說便說妥了,只是要見了銀子才好辦事。」杜勤得了這個信,便去找勒先,勒先得了信,便去告知貴興。貴興大喜,就叫勒先星夜到譚村去取銀子。   不知銀子取來後能翻案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大張華筵偏是幸災樂禍 傳來警信頓教膽戰心驚   卻說勒先得了信,便飛奔到府監裡,悄悄告知貴興,貴興大喜。便叫勒先即刻動身到譚村去取十萬銀子來,另外多取二萬,作為一切零用。勒先領命,即去叫了五隻快船,叫他多添水手,限八個時辰趕到譚村,仍舊八個時辰趕回來,不論船價。船戶答應了,每船用了十五個水手,撐篙打槳,如飛而去,從未時起行,丑時已到了譚村。勒先悄悄走到凌家,敲開了門,對楊氏、潘氏說明了來意。二妾大喜,即將平日的窖藏,取了十二萬出來,等到天色微明時,叫人來運到船上,分裝了五船,卯時起行,趕到亥時,就到了肇慶,連忙僱了腳夫,運到寓所,便連夜去知照杜勤,杜勤又知照了徐鳳。次日早晨,便明目張膽的把那雪白的銀子,抬到了知府衙門裡去,連太守的黑眼珠子,看見了那堆積如山的白銀子,哪裡還顧得甚麼利害?即刻派差,齎了公事,到番禺縣去,叫他派差協傳天來到肇慶去聽審。可憐天來此時,恰好病在家裡,只得由祈富服侍著,帶病前去。到得肇慶時,連太守含含糊糊的問了兩堂。貴興等眾人,盡翻前供,連太守便把一干人犯盡行釋放,倒把天來收押起來,要辦他誣告。幸得祈富在外面打點,托人具保,天來又具了甘結,方才得脫身回去,與母親說知,彼此一場痛哭。凌氏道:「我勸你從此以後休了這個念頭吧,只當是前世的冤仇就是了!不然,倒反弄得自家吃苦。」天來道:「此刻各衙門也都告遍了,再沒有地方好告了,孩兒不休也要休了。」將息了幾天,仍舊回到省城去。從此把報仇雪恨的心,一齊放下,只代兄弟君來續娶了一房妻子,侍奉凌氏。   這一天,天來有事走過雙門底地方,忽然遇見貴興,坐著一頂轎予,後頭跟著兩個小廝走過。天來故意回過臉來躲避,貴興早看見了,喝令停轎,走下來,趕上天來,一把拉住道:「老表台,莫非又要到甚麼衙門告我麼?」天來道:「告也使得,不告也使得,你休來管我!」貴興哈哈大笑道:「梁天來,我告訴你,你想告我麼?你會上天,便到玉皇太帝那裡告我;你會入地,便到閻羅天子那裡告我。你若是既不會上天,又不會入地,哪怕你告到皇帝那裡去,也無奈我何!我明告訴你,事情是我做出來的,只是奈何不得我的錢多。我看見你因為和我打官司,衙門費也不知用了多少,把你的家產都用窮了,我覺得實在可憐!」說罷,叫小廝拿二百文錢,摜在地下道:「把這個送給你做訟費吧!我看見你精神頹喪,恐怕你忘記了,待我打起你的精神來!」說罷,舉起手中的泥金摺疊扇,向天來頭上亂打,天來竭力掙脫。貴興洋洋得意,仍舊坐上轎子,回到三德號。   恰好爵興來到,貴興拍手哈哈大笑道:「我自從同梁天來打官司之後,用了三十多萬銀子,卻不似今日用了二百文銅錢的爽快得意!」爵興問是甚事,貴興一一說知。宗孔在旁,呵呵大笑道:「爽利爽利!」爵興道:「賢姪此舉,大不相宜,大凡為人處世,須要知彼知己,天來自從遇了此事之後,含冤未伸,他心中何曾一日放下!幸而我們門路廣通,從縣裡起,直到督撫衙門,都打通了。究竟我們越得意,他卻越冤苦。你不去撩撥他,倒也罷了,撩撥起來,他那一條死心,未免又要活動起來。再去尋出甚麼門路,豈不又要費事!」宗孔道:「哼!要這樣怕人,我們當初也不幹了!此刻孔大鵬那廝又走了,新任的兩廣總督楊大人,他未到任以前,我姪老爹便打發人到南雄去,送了一份千金重禮,還有甚怕頭呢?偏是你足智多謀的,要瞎小心!」爵興冷笑道:「就算我瞎小心!事到頭來,大家有份,到了那時,不要又往牀底下一鑽便了!」貴興道:「表叔說的不差,我們從此留心打聽著他就是了。」   當下無話。過了一個多月,喜來忽然來報道:「前天新任總督楊大人到任,梁天來在碼頭攔輿遞稟,楊大人不收他的呈子,在轎裡擲了下來。梁天來就被旁邊的戈什哈叉開去了……」宗孔拍手大笑道:「這千金之禮,送得著也!如今可免得人家瞎操心了。」貴興也說道:「可見得事前打點,最為妥當,就如一向的官司,縣官最小,卻也打發了千兩黃金。撫院雖大,然而卻用不到一萬銀子,從此之後,我可明白了這個道理了。」區爵興道:「話雖如此,卻還不能不提防……」宗孔不等說完便哈哈大笑道:「老表台,真會瞎操心!怪不得你年紀未到五十歲,頭髮已經白了!總督那裡,已經告不准了,難道你還怕他進京去御告麼!姪老爹,你快點懇求賽諸葛先生,出個法子,不然,梁天來當真進京去,在皇帝老子那裡告你一狀,皇帝老子准了,那時候非但我們躲在牀底下的逃不了,就是那能言舌辯、足智多謀的,只怕也逃走不了呢。」爵興道:「唉!老表台,你何苦只管嘔我呢!」貴興道:「不必多說了,我們總是留心著提防他便是了!」當下叫過喜來,交代他在外面留心查察天來蹤跡,喜來領命而去。   有事話長,無事話短。光陰荏尊,不覺過了月餘。喜來報說:「天來病重,大約不久就死,大爺可請放心了!」貴興問道:「你這是從哪裡打聽來的?」喜來道:「小的前日在他糖行門首經過,看見許多藥渣,已是留心體察的,故意一日走過幾遭,留心看他行裡,只看不見天來。今天早起,又在那裡走過,只見那永濟堂的醫生程萬里,走了進去,我更留心等著,看他歇了好一會,那程萬里走了,卻是養福送出來的。不一會,就見他行裡一個小夥計,拿了藥方子去撮藥。小的恰好這兩天有點傷風,便心生一計,跑到程萬里醫寓裡去看病,閒閒的問到天和糖行做甚麼事。他說給那行裡的東家梁天來看病。我問他是什麼病,他說是憂鬱太過,變了怔忡之症,有九分治不好的了,所以特來報與大爺知道。」   貴興聽了大喜,說他會幹事,賞了他二兩銀子,便叫去請區爵興來議事。不一會爵興到了,貴興告知前事。爵興道:「但願他果然病了,雖然不能就死,我們也可以暫時放心。不瞞賢姪說,自從賢姪在雙門底辱了梁天來之後,我著實擔心呢。」貴興道:「此刻他病了,據說有九分不得好,死了固然乾淨,即不然,病他一年半年,就讓他好了,也虧耗極了,還怕他什麼?我們且回到譚村去樂他幾天,不要再住在這省城了。」說罷,便約了爵興,一同僱了船,回譚村去。   原來貴興自從在肇慶府翻案釋放之後,一向住在省城醫治刑傷。等醫好了,又戀著珠江風月,並未回過譚村。此時回到家來,只覺得裕耕堂上,蛛網塵封,不免也有些傷感。當即叫人掃掃起來,重新陳設一番,東西書房,也都收拾停當。便同爵興兩個飲酒解悶。   卻是宗孔也在省城醫好刑傷。先就回家去了,此時聞得貴興回來,連忙便去探望。入得門來,先就大呼小叫,一疊連聲的「姪老爺」叫個不止。原來貴興自從翻案回來之後,因為一班黨羽,都受盡刑罰,大家都是死裡逃生,提出了大大的一筆銀子,分散各人,作為酬謝。宗孔便得了三千銀子,貴興又格外指給他一所房子,幾畝田地,因此宗孔平白地便變了個素封之家。那一片感激的心腸,他自己也說不出,恨不能夠把貴興叫了「老子」才好,所以那狐媚巴結較前又添了幾倍。當下他一逕走到書房道:「姪老爹,幾時回來的?我一點也不曾知道,我來請你的萬福金安呢。呀!區老表台也來了,你們吃酒快活呀!喜來端把椅子過來,我也陪著吃一杯。」貴興道:「叔父來得正好,就此吃一杯吧。我們翻過案來之後,還沒有慶賀呢!」宗孔道:「正是,正是!姪老爹幾時請客呢?」貴興遣:「好教叔父得知,梁天來那廝病的了不得,大約有九分要死的了!」說罷,又把喜來的話告訴他一番。宗孔拍手道:「這更應該慶賀了!我明天親自到省城走一遭,把眾人一齊約了來。這裡裕耕堂,許久不曾熱鬧了,也好叫他熱鬧熱鬧。一來是我們自己慶賀,二來也慶賀天來的病。」說罷,舉起酒杯來,連喝了幾杯,便起身告辭道:「我近來有點窮忙,先去辦妥了,明日好到省城去,代姪老爹請客。」說罷,辭了出來,自去辦他的事。   到了次日一早,他果然到省城去了,將那一班狐朋狗黨,一一約齊,陸續都到譚村而來。這一日,裕耕堂中,又是高朋滿座了。貴興不免又是肥魚大肉的供養起來,歡呼暢飲。敘了三天,這一天格外的山珍海錯,窮奢極侈,作為慶賀筵席。眾強徒只不過狼吞虎咽,笑語喧囂。惟有宗孔樂得手舞足蹈,那一種興高彩烈的光景,實在形容他不出來。從日落西山起,直吃到二鼓將盡。正商量洗盞更酌,忽聽得門外一聲大叫:「禍事臨頭!你們還在這裡尋樂麼?」這一聲叫不打緊,卻把眾人的酒都嚇醒了。   不知到底是何禍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妙算無遺爵興再點將 屬垣有耳阿七聽私言   卻說凌貴興等眾人正在歡呼暢飲,忽聽得有人闖進門來,大叫禍事,嚇的眾人一驚。連忙看時,卻是簡勒先。貴興忙問:「是甚麼禍事?」勒先道:「我自從送大爺們起程之後,仍在肇慶販私鹽……」宗孔搶著道:「問你甚麼禍事,你談這個做甚?快點說了出來呀!」勒先道:「事情有個層次,等我慢慢講來呀。--又承大爺給我許多銀子,本錢充足了,便易做事,因此兩三個月裡頭,很賺了幾個錢。我看見肇慶的錫器很好,據說是天下馳名的東西,因此買了一份席面,要來孝敬大爺,親自帶了,叫船送來。昨天下午時候,船到佛山,忽然對面來了一隻船,我看見船上一個人,很象祈富。一時起了疑心,便叫船家回轉舵去,跟著他走。走了一程,天色晚了,那船便泊定了,我叫船家把我的船緊緊靠在他的船邊。到了夜靜時,我留心察聽,忽聽見一個人說道:『今天才離家一天,大爺便這樣愁悶,須知在路上的日子多呢!照大爺這樣,只怕未曾到得北京,先自愁壞了。』這個明明是祈富的聲音。又一個人道:『我也知道,怎奈想起那一番冤苦,就要傷心。又想到這番進京,不知濟事不濟事!……』以後的話,便模糊聽不清楚了。這個可是梁天來的聲音。我想他主僕兩個進京,必定不是好事,今天一早便要趕來報信,偏又遇了一個舊朋友,硬拉著在佛山鷹嘴沙,盤桓了大半天,所以此時才得趕到。大爺要趕緊設法才好!」   貴興詫異道:「前兩天他才病著,怎麼就好了!」爵興跌腳道:「中了計了!不信你再趕到省城去問程萬里,他一定還說他病著呢。」貴興著急道:「這便怎麼處,求表叔作速定個計策才好。」爵興歎道:「我本來暗中發過誓,從此之後,我一言不發,不定一計的了,省得宗孔表台,開口『賽諸葛』,閉口『足智多謀的』,叫我聽得難受。」宗孔道:「哼!恭維你還不好麼?」爵興道:「罷了,這一回天來進京,無非是御告,象這等重案,不免要派出欽差來,大家等著吧。到了那時,一網而擒,只樂得大家引頸就戮。好在死的也不是我一個!」貴興道:「算了吧!這會事到臨頭,這些口頭言語,還計較他做甚麼呢?表叔趕緊畫策吧!」宗孔道:「姪老爹好不禁嚇。怎見得他進京,就一定是御告呢?勒先也不過隔船聽了兩句話,象是他的聲音罷了,怎見得就一定是他呢?」宗孔說話時,爵興已經踱到書房裡去了。貴興也撇下眾人,來和爵興商量道:「表叔,大事要緊!望你一切都看我薄面,定個計策吧。」爵興道:「本來這是個『同舟共濟』的事情,我怎好不管?只是嘔氣不過!」貴興道:「算了吧,全是我的不是吧!」爵興道:「如今之計,只有截殺一法,叫人兼程趕到南雄嶺等著,等他來時,便一刀了卻。」貴興道:「這豈不是又在那裡鬧一個命案?」爵興道:「這裡鬧到炮火連天,弄出七屍八命,還不怕他,難道再殺個把人,就膽小了麼?」貴興道:「這也是一不做,二不休,無可奈何的了。只是哪個可以去得呢?」爵興道:「這不過姑妄言之罷了,哪一個能辦這件事?此刻他人已去了,我們在這裡縱使派人去趕他,趕得上,自不必說。萬一趕不上呢,又要回來報信,這裡再設法,再打發人去趕,這樣兩個來回,他早出了廣東界了,哪裡是計策!」貴興道:「難道真是束手待斃麼?」爵興道:「法子是有一個,賢姪不必著急。你先出去交代眾人,今晚且盡歡痛飲,明日一早有事,你且陪著他們,讓我一個人靜靜的想個十全法子。」貴興應諾,出來交代,又陪著吃酒。   此時眾人一個個都懷著鬼胎,哪裡還有心腸吃酒?糊裡糊塗的吃了幾杯,就散了。略略歇了一會,都去安歇,宗孔也辭了回家。貴興便來與爵興計議。爵興道:「我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明日一早,大家陸續起身,都到省城去,卻要留下兩個人在這裡!」貴興道:「留下誰呢?」爵興道:「一個是熊阿七,一個便是令叔宗孔。」貴興道:「留下他們有甚用處麼?」爵興道:「阿七是有用的,留下令叔,不過是叫他陪陪阿七的意思。不然,賢姪出門去了,家中只有女眷,沒個自家人,倒留個外人在家裡,總不方便呀。」商量定了,各去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早起,陸續打發各人動身,都約定在三德號取齊,單只留下宗孔、阿七,爵興拉阿七到一旁,附耳叮囑了幾句。又道:「這件事只好暗暗而行,除你我之外,不許有第三個人知道。一得了實信,便到省城來告訴我。」阿七點頭答應了,然後才同貴興,帶了喜來,叫船到省城去。到得三德號時,一眾強徒,早已等候多時了。爵興道:「此時要首先派人到南雄,不知哪位願去?」李阿添道:「我願去。」甘阿定道:「我也去。」爵興道:「有了兩個了,然而你們恐怕認不得天來,再叫越文、越武、越順、越和,四個同著去,他們是見慣天來的,多幾個人看著,免得他漏網。」又道:「贛州關一路,也要著人去,不知誰肯去?」美閒道:「我從前曾經到過,是條熟路,我可以去得。」宗和道:「我也要去。」爵興道:「還可以帶了柳鬱、柳權、簡當、葉盛同去。」又對貴興道:「賢姪可作速打一張三萬銀子南雄的匯單來,我這裡已寫下一封信了,這個差使卻要喜來走一趟。」貴興連忙叫賬房去打了來。爵興叫喜來道:「我給你這封信、你到南雄時,到千總衙門去投遞。南雄千總劉昇,與我有八拜之交,這件事我全托他代辦。這三萬銀的匯票,你到了南雄,先取一萬,送與劉千總,餘下二萬,就存在銀號裡。倘劉千總說打點關上,要多少使用,便隨時去取。贛州關一面要使用,也到你那裡去取,千萬要小心在意!」又對李阿添、凌美閒等道:「你們到了地步,各人都到關上去住著,那兩處都有劉千總招呼,千萬留心著。天來過關時,便指與關上人知道,自有害他的法子,不必你們動手。只要指出天來,便是大功。」又各人另外給了盤纏使用,立刻出北門,走陸路,兼程趕去。貴興又囑咐喜來道:「這是生死關頭的一件大事。你伺候我多年,知道你能辦事,所以派了你去,辦妥了回來,我重重的賞你。路上好生在意。」喜來諾諾連聲,一行人紛紛出北門去了。   林大有道:「他們都有事去了,不知我們當辦些甚麼?」爵興道:「還有一處,要想拜煩你去一遭。」大有道:「到哪裡呢?」爵興道:「我恐怕他不走南雄,卻走了和平嶺。要煩你去截他。那裡沒有熟人,不能打點,不是智取,便是力勝,他人恐怕靠不住,所以留下你到那邊。」大有道:「和平嶺一路,是要走東江的,何以他又走佛山呢?」爵興道:「事情難料,或者他怕我們耳目眾多,故意到一到佛山,掩我們耳目,亦未可知,再者,勒先既在隔船聽得著他的話,就不許他看得見勒先麼?他看見了勒先,知道被人窺破,改道而行,亦未可知,怎麼好說得定呢?」大有道:「既這樣,我就走這路。」周贊先、黎阿二同道:「我等同去助林大哥一臂之力。」爵興道:「好!你們就帶了潤保、潤枝、宗孟、宗季同去。」林大有道:「我到了那裡,除非他不走那一路,要是走那一路時,包管你手到擒來。」於是各各領了盤纏,一路向和平嶺去了。   爵興又叫勒先道:「你可趕韶州去一趟,那裡是個熱鬧所在,須下手不得。你帶些盤纏去,到那裡賃一隻小舢販,在太平關前水上做個小買賣。每日北上的船、都要驗關的。你就留心察看。如見了天來,你就先趕到南雄,到關上報知李阿添等,好留心下手。只要你先趕到半日。就有了預備了。」勒先領了盤纏去了。   貴興見一一都調撥停當,便問爵興道:「不知南雄一路,是用甚麼法子去處置他?」爵興道:「我托劉千總到關上去打點,見了天來時,便將他扣住,硬說他私帶軍火,就近把他送給地方官,再到衙門裡打點些,把他問成一個死罪,豈不是乾淨麼?」貴興道:「他並未帶得軍火,怎樣好誣他呢?」爵興道:「賢姪好老實!劉千總那汛地上,哪裡不弄出幾斤火藥,幾支火槍來?預先裝好箱手,貼了梁天來記號,存在關上,他走過時,胡亂栽到他行李旁邊,饒他滿身是嘴,也辯不來!」貴興道:「表叔真是神出鬼沒之機了!」爵興道:「這也叫『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罷了。我昨天晚上,算了一夜,已是算無遺策的了。但願派去的人,不躲懶,肯趕路,沒有趕不上的。連日都是北風,前日勒先在佛山遇見他,算到今天,他最快也不過走到清遠罷了,這裡從陸路快多著呢。」當下議論一番,各自休息。   從此二人就在三德號住下。凌貴興是急得同熱鍋上螞蟻一般,不是抓耳撓腮,便是跳出跳進。區爵興也不免要長吁短歎。那些夥計們來勸解的,都說:「這不過是簡勒先一面之辭,如今事之真假,尚在未定,何必這等著急呢?」貴興聽了這話,只得自家勉強開解,也在那裡希冀是簡勒先的謠言。不覺過了六七天,這天忽見熊阿七匆匆走了進來,對爵興道:「千真萬確,趕緊防備才好呢!」貴興又是一驚。   不知阿七說甚麼事「千真萬確」?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拐鉅款喜來遁跡 進京都爵興登程   卻說熊阿七匆匆走來,對爵興道:「這事千真萬確的了!我在譚村,依計而行,天天晚上,到梁家去打聽。每夜到了三更時候,天來的母親,便出來燒香拜神,口裡喃喃吶吶的,不知禱告些甚麼。我在房頂上,風又大,聽不清楚,一連幾夜,都沒有頭緒。昨日君來回家去,等他母親燒過香,方才回房,我便落將下去,在窗外去聽他說話。只聽見君來說得一句道:『這全虧了姓蔡的,不是他贈了盤纏,哥哥怎麼去得成呢?』又一個女子道:『去便去了,但不知這個冤伸得成伸不成呢?』又聽得君來道:『這可難說了!如果他有本事,弄到皇帝也受了他的贓,那真是天命了!』你想這不是千真萬確的麼?」說著便要辭去。貴興道:「你左右是沒事的人,就在這裡住幾天何妨呢?或者早晚有事,也未可知。」阿七道:「本來可以在這裡,我本來是沒事的人,但恐一會宗孔大叔到了,我實在怕見他。」爵興道:「怎麼?你們鬧翻了麼?」阿七道:「翻是沒有翻,只是他的說話很難聽,還是不聽的好。」貴興道:「他說什麼話來?」阿七道:「又何必再提呢?」爵興道:「凌大爺問你,就說說也不妨。」阿七道:「我們自從認得凌大爺之後,多承大爺的照顧,這是我們眾兄弟都是一樣的,前回肇慶府翻了案回來,凌大爺格外恩典,拿出若干銀子,分給眾兄弟,一來壓驚,二來酬勞。當日到堂,本來沒有我的事,大爺卻分潤到我,我不合受了過來,此刻宗孔見了我,要就不提及翻案的事,一提起時,他開口就是甚麼『不要臉的無功受祿』,閉口也是甚麼『不要臉的無功受祿』。我想這是大爺的恩典,與他甚麼相干?何苦要常常糟蹋我,取笑我呢?我這幾年鴉片煙吃的多了,把那火性子都減盡了,要是前幾年的脾氣,我早就打了他了。」貴興道:「這個你何必同他計較!他來了,我說他幾句,叫他以後不要如此就是了。」爵興道:「說也奇怪,他近來不知怎樣,專喜歡得罪人,我同他無怨無仇的,他卻也是苦苦的糟蹋我。他單知道說『無功受祿』,倘使當日不是有你們三個在逃的,只怕早就受戮了呢,他還想受祿麼?我倒以為你們這一逃,是個救命的大功呢。」貴興道:「正是!還有尤阿美,至今未見回來,不知到哪裡去了,又沒有個信。他那一份,我還代他存著呢,老七,你不必介意,只管在這裡住著。」阿七只得留下。   大家又議論天來進京的事,爵興把調撥人馬之事,一一告知。阿七道:「既然這樣周密,料天來他飛也飛不過去,大爺只管放心。」貴興道:「我別的都放心,只因他先動身三天,恐怕我們的人,趕不上他,那就糟糕了。」阿七道:「他到京裡去,算他告准了,那便怎麼樣?難道還差人到這裡提我們到京,皇帝自家審嗎?」爵興道:「哪有這等事!告准了,自然放欽差來審。」阿七道:「那就好辦了。欽差未必就不要錢,大爺有的是錢,甚麼事打點不過來,除非又出了第二個孔大鵬。我想象孔大鵬那種呆子,天底下再不會有第二個的!」這一句說話,猛然又提醒了凌貴興,以為天下人哪一個不是黑眼睛看見白銀子的?饒他甚麼欽差,我拼了銀子,買他不動,拿金子去買他,沒有買不動的。且等到了那時候再說。於是不知不覺又快活起來,便叫拿酒來吃。   三個人傳杯遞盞,吃了一回,忽見宗孔大踏步跨了進來,對著阿七嚷道:「你好,你好!怎麼說話也沒有一句,就跑到這裡來了!」阿七道:「我有要緊事,來對大爺說。我早上起來時,你尚自睡著,我不敢驚動你,所以先走了。」宗孔道:「偏你有緊要事,我便沒有要緊事!姪老爹,我告訴你,好叫你歡喜。我今天早起,不見了老七,問小廝們,知道他來了。我一個人悶得慌,也趕了來。想起你們聽見說梁天來進京去了,便慌做一堆。我明明記得前幾天,姪老爹親自告訴我,說天來病了,是喜來打聽來的實信。他怎麼忽然又好了呢?因此我也學了喜來的樣子,裝了病,到程萬里那裡去看病,就問他:『天來病好了麼?』姪老爹你猜他說甚麼來?他說:『天來的病,只怕神仙也醫不好的了,所以我也回覆了,叫他另請高明。』姪老爹,依他這樣說,天來只怕將近要死了,哪裡還會進京呢?」貴興聽了,將信將疑。爵興道:「程萬里和天來是莫逆之交,這一定是恐怕我們知道,設法截他,因此串通了,故意在我們面前撒出這個謠言,好叫我們不在意。他有了這種深謀遠慮,我們正要加意提防呢。」宗孔瞪著眼道:「偏是你如同看見的一般,我們去打聽的,都不象你胡猜亂想的,倒是個真憑實據!」爵興只不理他。貴興此時雖然將信將疑,卻打了一個行賄欽差的主意,先就放下一半心來。每日只是同爵興吃酒解悶。   不知不覺,又過了十多天。忽然一天,尤阿美踉踉蹌蹌的跑來,喘呼呼的說道:「凌大爺,不好了!」貴興吃了一大驚,忙問道:「許久不見你了!為甚事這等倉皇?」阿美道:「喜來沒有了!」貴興道:「什麼沒有了?這話怎麼講?」爵興接著道:「到底什麼事?你從哪裡來?好好的從頭說起吧。」阿美這才喘息定了,說道:「自從那回聽說孔制台拿人,我就亡命到了南雄去,投在黃元合行棧裡,做個打雜。八天前頭,李阿添等一行人投到棧裡住宿,我們都是好友,因此晚上沒事,就到他們房裡敘舊。說起來,才知道大爺已經翻了案。此時梁天來又進京去御告,他們是到南雄截天來去路的。又說起喜來帶了三萬銀子匯單,一同前去。因為帶了重資,不便在一起,扮了客商,另外投到朱怡和店裡去住下了。說明過了一天,就去取現銀,一面送給劉千總,一面來給他們信。誰知等了三天,毫無影響。是我到朱怡和店去打聽,說是有一個如此這般的客人,來住了兩夜,今天一早,動身去了,問他到哪裡去的,店家卻也沒理會,只說是往北去的。據那店家說起來,那人一定是喜來了。我回去同他們商量,又不知往哪裡追尋的好。想起千總衙門裡,我有兩個汛兵相熟的,我又去打聽,這兩天裡有人來送過禮沒有,誰知連影子都沒有,喜來到底不知往哪裡去了。此刻關上又不能打點。劉千總那裡,也不能通個信。這裡匯單是匯到南雄哪一家的,大眾又都不知道,這筆銀子拿去了沒有,也無從打聽,大家急的了不得。又因為一路上兼程趕路,大眾都乏了,沒有人肯回來報信,叫我趕著跑一趟。是我兼程趕來,求大爺做主!」   阿美一面說著,爵興一面跌腳,貴興一面著急,宗孔一面埋怨道:「怪老爹,你有三萬銀子的大事,為甚不叫我去,卻叫喜來這廝去?要是我去時,事情早已辦妥了,此刻怎樣辦法呢?」爵興道:「事不宜遲,此刻只得再打了匯單,等我親自趕到南雄打聽。天來如果未曾過去,就在那裡打點;如果已經過去了,我就在南雄轉匯到京城,尋著陳大人,好打聽他告得准告不准,然後打點送欽差的禮。除此之外,更沒有辦法的了。」宗孔道:「喜來拐走了那三萬,就由他去麼?」貴興道:「這件事只好再作商量的了,此刻先打算進京一路要緊。」宗孔道:「進京麼?我也同著去。」爵興道:「老表台肯去最好了,省了我一番跋涉。」貴興道:「還是表叔去罷,叔父在這裡,早晚還有事呢。」宗孔只得依從。貴興又慮到天來已經過了南雄,認真要進京,三萬銀子不夠,想打十萬的匯票。爵興道:「只怕三萬也夠了,萬一不夠,應允他到了此地再找足,也是一樣的。」貴興再三商量,打了一張五萬匯單,交給爵興。定了明日一早,帶了尤阿美、熊阿七動身。   三個人一早出發,一路上無心觀看山川景致,只管趲路,兼程而進。走了六天,到得南雄,就投到朱怡和店裡住下,爵興的意思,要住在這店裡,好順便打聽喜來的蹤跡。這一天恰好是中秋佳節,店主朱怡甫,格外備了酒席,請寓客吃酒賞月。爵興本來是個酒徒,又恰好碰了這個機會,樂得開懷暢飲,同席各客,不免互通姓氏。內中有好些於這書上無干的,不必表他。單表一個姓蘇,表字沛之的,他是直隸人氏,也寓在朱怡和店裡,已經二十多天光景了。飲酒中間,爵興問起朱怡甫道:「十幾天前頭,有一個名叫喜來的,曾到貴棧寓過麼?」怡甫道:「敝店過往客多,哪裡都記得名字呢?」爵興又把喜來面貌身材說了一遍。怡甫道:「象有這麼一個,他說姓凌,不知道他的名字,住了兩天就走了。」爵興道:「他到哪裡去呢?」怡甫道:「這卻沒有理會得。」沛之道:「不知區兄問他作甚?」爵興道:「他是個拐子,拐了一筆巨款去。」沛之驚道:「拐了多少呢?」爵興道:「為數頗不少。」又問道:「還有一位姓梁的,名叫天來,不知可曾到過這裡?」怡甫道:「這也沒理會。」沛之道:「可是有五十多歲,面目瘦削,頭髮蒼白的麼?」爵興道:「正是,正是!不知沛之兄可曾會來?」沛之道:「怡甫兄真是健忘,梁天來的蹤跡,我倒還知道呢。」   爵興忙問天來蹤跡,果在哪裡?不知蘇沛之說出甚麼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眷懷故舊蔡顯洪贈金 憐憫奇冤蘇沛之仗義   卻說爵興當下急急要問天來蹤跡。沛之道:「弟在此處,住了將近一個月了,曾記得半個月以前,有這麼一個人,在這裡住過兩三天,就動身去了。」爵興道:「他到哪裡去呢?」沛之道:「聽說是進京。」爵興故意沉吟了半晌道:「他果然進京了麼?他去辦甚麼事呢?」沛之道:「這個可不便多問他,但是我看這個人,氣色很不好,只怕不久的了。」爵興道:「沛之兄善於風鑒麼?」沛之道:「不瞞區兄說,弟自幼就學就了星命堪輿,至於看相,更是餘事。因為久仰貴省是個富庶之地,所以要到那邊行道呢。」爵興道:「好極了!兄要到那邊去,弟可寫一封信,薦你一個地方。」沛之大喜道:「請教是甚麼地方?」爵興道:「舍親凌祈伯,極講究此道。他又輕財好客,兄到了那邊去,見著了也,包管不虛此一行。」沛之更是歡喜,於是開懷暢飲。爵興吃得有了酒意,因問道:「沛之兄既然精通星命,自然六壬太乙,也精通的了。」沛之道:「這不過稍為涉獵,哪裡就好算精通?」爵興道:「既如此,就煩同我卜一個課好麼?」沛之道:「課倒可以不必卜。區兄心事,我可略知一二,此時不便細談。且等席散了,我們再仔細談談吧。」爵興大喜。   當夜席散之後,一班寓客,都散座賞月。也有吹蕭吹笛的,也有唱的,也有彈的。只有爵興聽了沛之的話,懷著心事,無意賞月,一經散席,就邀了沛之到自己房裡去談天。沛之道:「區兄方才查問梁天來同喜來兩個人,莫非都有瓜葛的麼?」爵興此時有了酒意,因照直答道:「不瞞蘇兄說,梁天來是我舍親的一個冤家,連年結訟,他總不得直。近來聞得他要進京,因恐他去御控,故打發喜來帶了一筆錢,到這裡打點,要攔阻他的去路。不料那廝拐了此款,逃去無蹤。此番我到此地,正是專為這件事。」沛之道:「不知訪著他兩個之後,卻又作何計較?」爵興道:「訪著之後,卻再作區處;一兩天內,訪不著時,我便要趕進京去。」沛之道:「莫非也為這件訟事麼?」爵興道:「正是!舍親從前曾經結識一個翰林,此番打算去托他。」沛之道:「令親到底為了甚麼訟事,值得這般張皇?不知這件事與老兄有關涉沒有?」爵興道:「便是帶著些干係,方才這般張羅。」沛之道:「令親的訟事得直不得直,尚未可定。但是弟有一句話要奉告,只是礙著不便說得。」爵興連忙道:「弟正要請教,有甚見教的話,但求直說。」沛之道:「弟以氣色而論,老兄百日之內,恐怕不免有牢獄之災。此番進京,只恐怕恰恰要碰上。弟學就了風鑒,並不是同江湖上的一般,信口亂道,一味恭維,卻歡喜教人趨避。」爵興道:「弟不進京亦可,只是舍親所托的重要事件,不由得不走一遭。」沛之道:「足見老兄高義。但弟既與兄有杯酒之歡,不忍坐視,不敢不知照一聲。倘到京之後,不幸弟言竟驗,那時後悔不及了!」爵興沉吟道:「蘇兄高明,不知這回到敝省去,可能教舍親一個趨避之法?」沛之道:「這事要見機而作。弟向來好行方便,能出力的地方,無有不出力設法的。」爵興大喜道:「如此弟修書一封,托兄帶到省城投交舍親,自有招呼。」沛之連忙謝過。爵興又問道:「依兄指示,弟且不進京,但不知暫時躲避,要往何方的好?」沛之道:「『兄若不辭跋涉,總要離了廣東才好。依弟愚見,不如往湖南暫避幾時,兄若肯去時,弟長沙那邊,有一位相好朋友,可以寫一封信交兄帶去,自然有了招呼。」爵興大喜拜謝。當夜各各歸房歇宿。   到了次日,爵興先送過一封信來,沛之也給了爵興一封信。兩人又談了幾句,爵興便到黃元合行棧,尋著李阿添等,告訴他們說:「梁天來已經過去了。但是我遇見一位風鑒先生,曾經見過他,決定他不久就死。如今你們等在此處也是無用,不如早點回去,代我拜上大爺。因為那風鑒先生,說我百日之內,怕有牢獄之災,教我到湖南暫避。我等過了百日,自然回來。」李阿添等只得應允。   爵興出了黃元合行棧,打算去尋劉千總。因想起蘇沛之牢獄之災的話,「……千總雖小,卻也是個官。況且我同他雖說有八拜之交,究竟多年不見了,不要恰恰碰上,豈不誤事!」想罷,遂不尋劉千總,先到銀號裡打聽那三萬銀子的著落,誰知已被喜來盡數起去了,信步走回寓所,又與沛之商量。問:「同伴的兩個,可以同去否?」沛之問了尤阿美、熊阿七姓名,因道:「同去也好,他兩位氣色極佳,兄同著合伴,也可以仗著他兩位,逢凶化吉。」爵興聽了,不勝之喜。當時收拾過行李,給發了寓所房飯錢,帶了沛之給的信,即日起行,向湖南長沙而去。   沛之看見三人去後,不覺拍手呵呵大笑,拉了朱怡甫,走到後進一間小樓之上,去尋一個人。看官!你道他尋的是誰?他尋的不是別人,正是受了九命奇冤,要進京去御控的梁天來。   原來梁天來因為新任兩廣總督到了,去告過一狀,未准,因此立定主意,一心要進京御控。又因連年訟累,雖未傾家蕩產,卻已鬧得積蓄毫無了。偶然想起一位世交,係父親朝大在時,曾經合伙做過磁器生意的。這人姓蔡,名喚顯洪,福建人氏,為人十分豪爽。近日剛從福建來到廣東,不如去同他商量,或者將沙田割讓,或者將糖行盤頂,想來他還可以承受。想定了,就走到顯洪處,告知來意。顯洪道:「賢契受了這場大冤,御告自是正理。但是一層,雖然乏了使用,卻只可暗中打算,不能賣產變業。須知凌貴興這廝,耳目眾多,一經變產,他必定知道。賢契同他又是至親,府上光景,自當了然。雖然連年受了訟累,卻還不至於變產,這一節他豈不疑心!萬一他料定了你進京,豈不要又在路上生事!尊翁當日,和我伙做磁器生意,到收盤時候,還有未曾收清的帳。那時我有事回福建去了,幾年不曾料理得清楚。今番我是從海道來的,走過澳門,便上去尋著當年交易的洋商,把那宿帳收了來,共是四千兩銀子。我們兩家,每家派著二千。此刻賢契要用,就請四千一並拿了去,」天來道:「這筆款項,當日似乎已經算清的了。既然老伯處又收得回來,只好拜領名下應得之款。哪有四千都歸了小姪之理?」顯洪道::「此時賢契等用,只管拿了去,等到將來大冤伸雪,生意興隆的時候,再還我也未遲。」說罷,檢出那一張匯單,雙手遞與天來,天來哪裡敢受,還是再三推辭;顯洪再三相讓,天來方才受了。拜辭要行,顯洪又再三叮囑縝密行藏,再三珍重而別。   天來懷了匯單,來訪程萬里,告知顯洪贈金一節,萬里也自歡喜。兩人商量縝密行藏之法。萬里道:「這個容易。兄這幾天只要少出外,假裝做病,我天天到你行裡來一次。貴興那廝,必定有人打聽著你,知道你病了,他自然要大意些。到了幾時,你卻悄悄的起行,豈不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麼?」天來大喜,就依計而行。又到兩處親戚地方,張羅了些資斧。過了幾天,帶了祈富,悄悄起身,由水路進發。   一天到了南雄,投到朱怡和店裡歇宿,因守了蔡顯洪縝密行藏之教,有心要揀一個後進的房舍住下,本打算過了一宿,明日就要起行,誰知到入夜時,祈富有事出外,恰好走至前進,卻遇了喜來,也來投宿。幸得自己在暗處,不曾被他看見,連忙退了進去,悄悄告知天來。天來大驚失色,忙把房門閉上,主僕兩個,默默相對,急得沒有法想。天來此時,又氣惱,又忿恨,不知不覺的流下淚來。   此時驚動了這一位專好管閒事的蘇沛之。南雄地方,雖在八月,天氣尚熱,這位蘇沛之獨自一個,走出走進的乘涼,走過天來房門首,隱隱的聽見裡面有抽咽之聲,在門縫裡一張,看見一位斑白老者,在那裡垂淚。暗想這個人好沒志氣,這麼一把年紀,還學那小兒女呢!伸手輕輕把門叩了兩下,只聽得裡面答道:「是送茶水的麼?這裡不要了。」沛之道:「不是送茶水的,我是同寓客人,閒著沒事,特來拜訪的。」天來聽得是個外路口音的人,方才開了門,讓沛之進來,又叫祈富把門關上,方才請問沛之貴姓。沛之兀自疑心。通過姓名,轉問天來。天來隨口答道:「姓張。」沛之道:「張兄想是初次出門,所以旅舍岑寂不慣?」天來歎了一口氣,並不回答。沛之又道:「不知張兄從何處到此?意將何往?」天來道:「本意是要進京,此刻怕走不成了。」沛之道:「莫非缺少盤費麼?」天來道:「盤費倒不缺少,只是今夜便有大難臨頭,恐怕不能再出這朱怡和店的門了!」沛之大詫異道:「大難臨頭,何以能先知?既然先知,何以又不設法避過?卻只在這裡垂淚,難道這大難可以哭免的麼?」天來道:「誰不知道設法躲避呢?但是這個禍事,進門之後,方才得知,哪裡措手得及!」沛之聽了,不覺納悶。暗想這個人言詞閃爍,到底為著何事?難道這店裡有人要殺他麼?忽聽得天來長歎道:「我死不足惜,只是七旬老母,未盡孝養之道,九命沉冤,未曾伸雪,好叫我死難瞑目也!」沛之聽了,忽然立起來道:「我知道了!」   也不知他知道些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梁天來度嶺走長途 林大有書房獻密計   卻說蘇沛之聽天來說出「九命沉冤」四個字,便直立起來道:「我知道了,據兄所說,兄不是姓張。」天來嚇得目瞪口呆,自悔失言。沛之道:「兄不必著急,這件事弟在北京,已經聽人說過了,說廣東有這麼一個冤案。兄既是冤主,為著甚事到這裡來?今夜又有甚麼大難臨頭?不妨告訴我,或者我可以助兄一臂之力,也未可知。弟生平最歡喜的是代抱不平。」天來見沛之義氣勃勃,又是外省口音,料來不是貴興一路的人。況且已經被他識破,勢難隱瞞。只得把打算進京御控的話,約略說了一遍,又把祈富遇見喜來的話告知。沛之道:「他打發人趕來做甚麼呢?」天來道:「此人與弟有不兩立之勢,這回知道弟要御控,打發人趕來,必無好意。」沛之沉吟了半晌道:「喜來是凌貴興的什麼人呢?」天來道:「是一個服侍的小廝,近來很以心腹相待的。」沛之道:「不要緊,我來同你設法!」說罷,起身出去,不一會,帶了棧主朱怡甫來。指著天來道:「這是一位窮途落難的朋友,請你另外找一個秘密的去處,給他住下。這是個與人方便的事,諒來總可以商量。」怡甫道:「可以可以!這當中有一座小樓,樓上供一位財神菩薩,向來是不住客的,可以搬到那上面去。」天來再三致謝,怡甫即刻叫了茶房,七手八腳,將行李鋪陳,都搬到小樓上去。沛之、怡甫,別了出來。此時尚未交二鼓,秋熱正盛,一眾寓客,都在客堂上散坐,喜來也雜在裡面。沛之本來是住了多天的客,寓客之中,多半都認得的了,只揀面生的看去。看到喜來,便猜著了幾分,因靠在他旁邊坐下,故意拉拉扯扯,同那些寓客談風水、談算命、談卜卦、談相面。   看官!這幾行事業,是中國人最迷信的,中國人之中,又要算廣東人迷信得最厲害,所以蘇沛之專門賣弄這個本事,去戲弄別人。我想蘇沛之這麼一個精明人,未必果然也迷信這個,不過拿這個去結交別人罷了。當下沛之談得天花亂墜,內中有兩個請教過的,又極口誇贊他靈驗。喜來聽得熬不住,也要請教他相面。沛之先問他貴姓,他說姓凌。沛之把他打量了一番,卻搖頭不語。喜來再三請教,沛之道:「尊相有點與人不同的去處,不便說得。」喜來道:「但肯見教,何妨直說呢?」沛之又再三遲疑了一回,又取他的手掌來就燈下細細看來,還只是搖頭,不肯便說。喜來再三相央。沛之道:「說了可不要見怪!尊相奴僕照入印官,主出身微賤。只這一句話,對不對?要是對的,我便說下去,不對就免談了吧。」喜來道:「對對!對極,對極!請教吧。」沛之道:「後福卻是不淺,並且發財就在眼前。但只一層,氣色上面,卻吉凶相混,則氣已經旺極,卻又有一重晦氣罩住。這一重晦氣,不是疾病,便是官刑,最要小心提防!雙眼底下,有一條陰騭紋,將近要現出來了。幸而還沒有出現,倘現了出來,那就一生衣祿,都無望的了!」喜來道:「甚麼叫陰騭紋?怎樣可以叫他不出現呢?」沛之道:「這個就叫『修心補相』了。這陰騭紋,並非人人都有的,總是做下了惡事,方才生出來。老兄做過惡事不曾,我可不知道,但是這條紋已經隱隱的在皮內,將近要現出來了。」一席話說得喜來目定口呆。暗想這位先生,莫非是神仙?   當下敷衍了幾句話,先自回到房裡去,拿出一面小鏡子,自己對著看,卻只看不出來。躊躇了一夜,想道:「那人的話,一點也不錯。他說我發財就在眼前,此刻三萬銀子卻現成的在我手裡。他說我有晦氣,不是疾病,便是官刑,想來大爺連年打官司,幹下那種大事,不定一朝碰上了個清官,要鬧到不得了。那時我當家人的,只怕也要連累。他又說我甚麼陰騭紋將要出現,我這回到南雄來,本來是要收拾梁天來一命的,明天認真要辦了這件事,梁天來豈不要死在我手裡!那時那陰騭紋只怕要現出來了。倘使不辦,回去又如何回報呢?」左右盤算,總想不出一個主意來。想到了五更頭上,忽然打了一個絕念道:「不如應了那先生發財的話,起了那三萬銀子,走到別處去吧。我放過了梁天來,也算做了好事。」想定了主意,便不能再睡,打算拿了三萬銀子,到哪裡去?怎麼安置?怎樣做個事業,一直盤算到天明。梳洗已畢,等到同寓眾人都已起來,便去尋蘇沛之說話,把自己的行蹤瞞過,只道出來經商,要求沛之指教走哪一路的好。沛之道:「江西省城,便是個富庶之地,到那裡去最好。」喜來此時,看得沛之如同神仙一般,聽見他說南昌好,就定了主意走南昌,當下別過沛之,到銀號裡取了那三萬銀子,又換過一家銀號,轉匯到南昌去。忙了半天,十分困倦。回到店裡歇息,不久就睡著了。及至醒來,已是下午。就叫店裡的人,代僱定了車馬,準備明日一早長行到南昌去。一面又算清了旅費,又取出爵興給劉千總的信,用火燒了。   到了次日,果然動身去了,臨行還來和沛之作別,沛之不免也周旋了他一番。等他去後,沛之即叫過自己一個同伴的來。叫他遠遠的跟著喜來,看他到了南昌,住在甚麼地方,做甚麼事業?隨時要寫信來通知,又給了盤纏。那同伙的領命去了。   沛之便來報與天來,天來十分感激,便要動身。沛之道:「此刻且行不得,喜來雖然去了,他一定還有爪牙羽翼在這裡。梁兄且多住幾天,等他的羽黨散了,然後從從容容的動身,那就一路太平了。並且這個也不是趕急的事,不在乎此幾天工夫呀!」天來也以為然,因此就在朱怡和店耽擱下了。   過了些時,區爵興趕到,也被沛之說的走了。當下拉了朱怡甫,尋到了小樓之上,見了天來,呵呵大笑,告知原委。天來十分感激,便擬定明日動身。沛之道:「喜來那廝,是從旱路走南昌的,梁兄明日過嶺之後,可由水路前去,可免路上遇見。」天來一一應命。   到了次日,天來收拾過行李,要動身,去尋沛之告辭,誰知他已經在天尚未明的時候,動身到省城去了。天來不覺暗暗稱奇道:「難道這個人專為幫我忙而來的麼?一向這等慇懃,何以到了臨走的時候,卻又無言而去呢?」只得到帳房裡同朱怡甫告別,說起沛之已經動身,未曾送他一送,甚為抱歉的話。怡甫道:「我看此人,行為舉動,不是等閒之輩。他到這裡,住了一個多月,專門打聽些官司事情,不然,他早就走了。因為遇見梁兄,他又耽擱下來。直到昨夜三更時候,他忽然來結算房飯錢,說今天要走。今日天還沒亮,我還沒起來,他已經走了,豈不奇怪!」天來聽了,很是詫異。別過怡甫,登轎起程,望北京而去不提。   卻說蘇沛之當日出了朱怡和店,一路上不免曉行夜宿,一日到了省城,尋個客棧住下,安頓好行李,就到三德號來訪貴興。誰知貴興已回譚村去了。沛之僱了船,到譚村去訪他。恰好貴興在家,集了一眾強徒,飲酒議事。原來到南雄的李阿添、甘阿定……等六人,到贛州關的凌美閒……等六人,到和平嶺的林大有等……七人,以及到韶州的簡勒先……等,都已陸續回來。貴興得知爵興到湖南去了,好不煩惱,恐怕早晚有事,沒個人商量。宗孔便道:「何必一定要他才好商量呢!現成我們的一大班人,一個人出一個主意,怕還及不到他麼?姪老爹,我勸你少相信他點吧。他看見我們這裡事急了,天來告御狀去了,他卻先輕輕的到湖南去躲了,你說這種人可靠得住麼?」   貴興正欲回答,忽報有一個人,帶了區表爺的信來求見,貴興忙叫:「請進來。」不多時果然踱進一人。貴興抬頭看時,只見來人生得相貌堂堂,儀表不俗。見了貴興,舉手為禮。貴興連忙還禮讓坐,通過姓名,沛之取出爵興的信遞過去。貴興拆開看了道:「原來舍親到湖南去,就是由先生指示的。先生這般高明,以後諸事,都要請教的了。」沛之不免謙讓了幾句。貴興便命洗盞更酌,又叫沛之遍看眾強徒的相貌,沛之隨口說了些恭維的話。單看到了林大有,便許為一時豪傑,誇獎的了不得,珍重的請教了姓名,林大有也覺得顧盼自豪。等酒筵散了,貴興便邀沛之到書房裡去細談。貴興道:「先生在南雄,便遇見舍親,想來我與梁氏那一案,先生早就知道了。但這回梁天來進京御控,不知可有大礙?望先生指示!」沛之道:「這是凌兄過於煩心了!君門萬里,談何容易,便可以御控!何況梁天來弟曾見過,那人衰頹已極,晦氣滿面,一定不久於人世的了。莫說御控,我看他的壽命,只怕還不及到京呢!」貴興大喜,正要回音,林大有忽然闖了進來道:「我說出一計,叫大爺放心!莫說梁天來未必告得准,倘使告准了,欽差那邊還好打點,甚或至於打點不來,我還有一條妙計,叫欽差也束手無策。」貴興大喜,忙問:「是何妙計?何不早說!」   不知林大有說出甚麼計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探案情沛之入虎穴 擬行賄李豐走江西   卻說林大有獻計道:「此刻爵興已經到了湖南,喜來又沒了著落,萬一天來果然告准了御狀,派了欽差前來,若等欽差到了,方才打點,那就遲了。萬一打點不來,豈不是『束手待斃』?此刻務必先派一個人到江西境上去等著,等欽差過境時,就在那裡打點。打點妥當了,自然就安然無事;萬一不妥,即刻飛馬回來報信。我們預先僱定了海船,一聲警報到了,我們就乘船出海。近的就到澳門,遠的不妨到新加坡去走走。管叫他欽差也無法可施!」沛之拍手道:「此計大妙!然而我看沒有打點不來的欽差。俗話說的好,『黑眼睛看見了白銀子』,哪裡有不動心的道理呢?」貴興道:「只是到江西去的人,要靠得住,派哪個去好呢?」大有也在那裡躊躇,想了半天,沒做理會。貴興又和沛之談天,談命、談相、混了許久,又要沛之卜這回訟事的吉凶。沛之口似懸河的談了好一會,只樂得貴興手舞足蹈,相見恨晚。   當日便留下沛之,要同他商量對付梁天來及欽差之法,晚上又置酒相待。談到投機之處,沛之閒閒的問起從前打官司的事。貴興便取出歷來的案卷給沛之看。沛之看一卷,問一卷,問他行賄多少,過付何人,看到蕭撫院的一卷,就提及李豐。貴興猛然想起到江西去打點欽差的,非李豐不可。當下就留沛之在家歇宿,約定明日一同到省城去。沛之樂得應允。兩人又談至更深,方才安憩。   次日早起,貴興打發眾強徒先散去,約定在省城相見。便約了沛之,叫了船隻,直到省城,一同到三德號裡。貴興先叫人去請李豐,不一會李豐到了,貴興先介紹與沛之相見,彼此通過姓名,貴興便叫置酒相待。因笑著說道:「我今日一來與蘇兄接風,二來與李兄餞行!」李豐訝道:「弟並不出門,甚麼餞行?」貴興笑道:「少不得要煩你出一趟門。」李豐道:「原來又是你的差使,但不知為了何事?」貴興道:「這件事只怕你未曾知道,知道了,只怕你也吃一驚。可知道這番出門,說是我的事,其實也有你的事。」李豐道:「到底是甚麼事?要說就說,何苦這等藏頭露尾的呢!」貴興大聲道:「梁天來進京御控去了!他控准了,徹底根究起來,怕不牽涉著你麼?」李豐驚道:「當真的麼?」貴興道:「誰哄你來?不信還有這位蘇兄遇見他的呢。」李豐道:「他就有這麼大的膽量!」貴興道:「他有了膽量,少不得我要顯神通。故此要煩你走一趟江西,就在那裡等著。倘是他告准了,一定派欽差來查辦,你就在那裡迎著欽差去打點。至於上下使費,要多少是多少!」李豐道:「何不直到京裡去打點呢?」貴興道:「唉!我何嘗不想去!先叫喜來帶了銀子,到南雄打點,又帶了區舍親的信,給那裡的劉千總,托他從中斡旋,要在路上截他去路,硬栽他一個罪名,就在那裡把他辦了。……」李豐道:「這就很好了!」貴興道:「自然是很好。叵耐喜來那廝,忽地裡變了良心,把銀子拐走了,直到此刻,仍舊沒有下落。……」   李豐拍案道:「糟了糕了!」貴興道:「後來得了這個信,我又托區舍親帶了銀子,到京裡去打點。好得我京裡有一個熟人,就是從前住在我隔壁的陳翰林,要想托他打點。……」李豐道:「不好了!一定上當了!」貴興道:「什麼上當?」李豐道:「你且說下去。」貴興道:「不想區舍親走到南雄,遇了這位蘇兄,蘇兄精於風鑒,說舍親百日之內,當有牢獄之災,不宜進京,所以區舍親又避到湖南去了。昨日他托蘇兄帶來一封信,說等過了百日之後,仍舊要到京裡去。話雖如此,恐怕三個多月之後,事情或有變局,所以要煩你走一次江西。」李豐道:「幾時去呢?」貴興道:「自然要早點去,總是我們等他,他總不來等我們呀。」李豐道:「到得太早也無謂,不如我今日回去,托了摺差,叫他到京裡時,要緊代我們打聽梁天來告准了不曾。一打聽得是告准了,即飛速回來給信,我這裡再動身未遲。」貴興道:「恐怕來不及了呢。」李豐道:「盡來得及。你須知雖然告准了,都察院還要問過兩堂,他這一告,是從慕德里司巡檢告起,一直告到兩廣總督。這等重大案件,問過之後,還要奏聞請旨,還要等皇上派欽差,欽差奉過了旨,還要請訓;不定還要奏派隨員,然後出京,哪裡會來不及呢?但是這番區令親不進京去,是一件天幸的事。你方才說的甚麼陳翰林,可是那個被議過的麼?」貴興道:「正是!」李豐道:「這個人是個騙子呢!其實被議的陳翰林,早已死了,這個人是陳翰林的兄弟,冒了他死哥哥的名字,出來打抽豐。不然我不知道,因為陳翰林在京的時候,同蕭中丞相識,他死的時候,中丞已經奠儀都送過了。這個人冒了名,到這裡來,還冒冒失失的送給中丞一付對子,一本殿試策。中丞大為詫異,說陳某人怎麼又活過來了,叫人去打聽,知道是假冒的。便傳了首縣,交代要拿他。幸得南海縣和他是同鄉,打聽得他本人也是個秀才,因此代他討了情,不曾拿辦,只叫他趕緊自行回籍。這個人此刻未必在京。倘使在京,托了他豈不誤事!」貴興跌足道:「你為甚不早點說,我上了他的當也!」李豐道:「令親不曾進京,有何上當?」貴興道:「你有所不知,我先上了當了!」說罷就把買關節的事,一五一十詳細告知。李豐拍手大笑道:「虧你不惶恐,還是個納監讀書的人呢!連這個訣竅都不懂得!」   貴興愕然道:「這裡頭還有甚訣竅?」李豐道:「凡科場的事,做起毛病來,無論請槍、關節,沒有先送錢的,只寫一張借票。譬如你那一年是丙午,那張借票,只寫因場後需用,借到某人銀多少,言明幾日歸還,底下注明丙午科舉人某某。等中了之後,他憑票來取銀,你可不能賴。倘使不中,他卻不能問你!」貴興道:「為甚不能問呢?他要撒賴起來,到底是自己出的筆據呀!」李豐道:「你真是個呆子!倘使不中,你可不是丙午科舉人了呀!」貴興拍手道:「原來有此妙法,我從此之後,又長進了一個學問了。」兩個人只顧滔滔而談,沛之在旁邊聽了,卻暗暗好笑。   說話之間,酒席已備,於是貴興起身讓坐。飲酒中間,貴興無話不談。沛之也跟著敷衍,又談了些星命的話,隨意把貴興恭維了幾句,貴興又手舞足蹈起來。又約定了日子,要請沛之去看風水。沛之答應過,李豐也嬲著要沛之看相,沛之也敷衍過了。又談起去江西之事,沛之便問打算如何打點。李豐道:「這是隨機應變的事,一時也預算不來,但不知祈伯肯破費多少?」貴興道:「我已經說過,任憑多少,我無有不從的。」李豐道:「這個也只要打票子,不必要現銀。你不要象在肇慶那一回的笨做。那位連太尊也是利令智昏,任憑你大挑小擔的銀子,往衙門裡送。這個叫外人看見,象甚麼呢!」貴興道:「但不知哪一家銀號通江西的匯兌?」李豐道:「你又呆了!這裡省城的票子不好用麼?那欽差左右是要到這裡來的,難道他得了你的好處,就在江西回轉麼?」沛之道:「依我的愚見,李兄還是早點動身的好。那梁天來此時,怕已經到了京了,准不准就在這一兩天裡頭。要等摺差打聽了回來,恐怕真個要來不及呢。」貴興屈著指頭算一算道:「不錯!虧得蘇兄提一提,若等摺差打聽了回來,一定誤事,還是趕緊動身吧!」沛之又道:「李兄氣色極佳,今年又交入印堂運,這一步運最好,這番到江西去,不定還有意外的喜事呢。」李豐道:「既然如此,我就走吧。」貴興道:「幾時走呢?我好預備票子。」李豐道:「明天就走,是來不及的,後天走吧。」貴興大喜。當下又飲了一回,方才散座。沛之便要辭去,貴興苦苦相留。沛之只說有事,改日再來奉訪。貴興問了住址,又送過十兩銀子,說是相金。沛之哪裡肯受?辭了出來。回到客棧,自去干他的正事去了。   貴興送過沛之,仍舊同李豐談天,商量定了打多少票子,貴興又告訴了他林大有的計。李豐道:「這一著打算,倒也是必不可少的,情願備而不用的好。」貴興也點頭稱是。李豐別去,約定貴興明日送票子來,貴興答應過了。到了明日,果然備齊了票子,又另外二百兩銀子盤費,親身送到。李豐收過了,貴興方才回號。再過了一天,李豐動身起行,貴興親自送了一程;再三叮囑:「萬一事情不妥,務當趕急先回,以便早作遠遁之計。」李豐答應了,揮手而別。   貴興回到號裡,便叫人請了林大有來,同他商量僱定海船一事。大有道:「這番一定,眾弟兄都要跟著大爺走的,大爺又要帶家眷,一隻船恐怕還不夠,我們何妨僱他兩隻?一隻大爺坐了,一隻眾弟兄同坐。我仔細想過,到澳門還不妥,當必要到新加坡去。就便可以帶點貨物,大爺在那邊,就可以開一家行店起來。」貴興道:「帶貨開店,還是後事,先要僱船要緊。」大有道:「這個容易,待我明日就去問了船價來。」說罷別去。貴興忽又想起蘇沛之,便叫人按著他所說的住址去請來。   不知請了沛之來,有甚事商量?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林大有平空被捕 凌貴興黑夜遭擒   卻說貴興叫人去請沛之,去了許久,回來說:「那蘇先生只在客棧裡寄存行李,寄了兩天,就來搬去了。問他搬到哪裡,客棧裡的人也不知道。」貴興甚是疑惑。想道:「他要到這裡行道的,莫非已經租定了地方搬去了?」因交代店伙們,留心看街上各處,有蘇沛之命相的招紙沒有,倘是有時,看他住在哪裡。店伙答應去了。貴興還望他自己再來,誰知等了幾天,毫無影響。便是托他去僱船的林大有,也絕跡不來。便叫人到北門外林聚仙館去請他來。去了一會,只帶了聚仙館的一個夥計來,說道:「林大有那天從大爺這裡回去,正要去僱海船,卻來了兩個南海縣差,拿了硬簽來提了去。問他是甚麼案子,也不肯說,送他茶費,也不肯受。說是本官立刻要人,不能延遲的,沒奈河只好跟了去。直到今天,還沒回來。我們到縣裡去打聽,也打聽不出一個消息。」貴興聽了,大驚失色。先打發那夥計回去,馬上叫人去找了簡勒先、黎阿二兩個來。貴興對二人說道:「林大有不知為了甚麼案子,被南海縣捉去了。你們兩個衙門裡熟悉些,趕緊去打聽來,千萬要打聽是我的案子不是!」二人答應去了。   貴興十分著急,恰好宗孔到了,貴興便告知此事。宗孔道:「姪老爹放心!要是我們的案子,沒有單單抓大有一個人的道理!我看總是他私販煙土的案發作了。」貴興終是不放心,皺著雙眉,在那裡長吁短歎。忽然跌足道:「斷不是私販煙上的案,要是那案時,他那林聚仙館早封了!」宗孔道:「任憑他甚麼案,總不是我們這一案,我敢保的。此刻天來又進京去了,若說他告准了呢,欽差也來不了那麼快,這裡又有誰去告發呢?」貴興聽了,略略放心。   等到入黑時候,簡、黎兩個來了,搖頭說道:「打聽不出來。」貴興道:「你們裡面沒有熟人麼?」勒先道:「連衙門裡的人,都不知道,這才無從打聽呢。那天提了進去,並不問話,就奉了內諭,叫釘起鐐銬,收入內監。」貴興大驚道:「這是一個重案了,為甚麼不問話呢?這件事實在可疑。」勒先道:「還有下文呢,昨天晚上,本官就在簽押房裡,叫提去問話,及至提到時,卻只問得一句,『你就是林大有麼?』大有答應了一聲『是!』本官只點了點頭,便取出一封申文,交給兩個似家人打扮的人,連大有一並帶了去,也不知是哪個衙門裡的。南海衙門裡的人,本來有兩個和大有相好的,向那兩個人問問他帶到哪裡去,誰知他兩個只惡狠狼的瞪了一限,一言不發的就去了。他們又不敢跟著走,所以此刻大有這個人在哪裡,也不知道。」貴興聽了,越發疑心起來,鬧了個坐立不安。向來可以商量的只有一個區爵興,如今又到湖南去了。除了爵興,只有林大有可以商量大事,此刻又鬧出件事來,真是手足無措。勒先便道:「我們破了今夜工夫,去打聽吧。從府裡問起,一直問到制台衙門,總有一處著落的。」貴興便道:「事不宜遲,快去吧!」二人答應去了。   這裡貴興急得同熱鍋上螞蟻一般。宗孔道:「姪老爹,何苦代他擔憂!這個叫做『事不關己,己不勞心』呀!」貴興道:「這件事來得離奇,我總怕就是我們那一案。」宗孔道:「這個又是白操心,我敢保得一定不是的。要是我們那一案,為甚單單捉了他去?這一定是他自己犯了甚麼罪,被人告發了,鬧出來的。」貴興猛然想起,為甚不去打聽他那一個原告呢?得了原告主名,就可以有點頭緒了。   當夜等到三更時候,簡、黎兩個氣喘吁吁地回來了。阿二說道:「這件事很離奇!府裡打聽過沒有,道裡也沒有,只有臬台衙門裡,有點影響,卻還不甚實在。打聽裡面的人,都不知道。只曉得昨天晚上,裡面打發兩名家人,帶了一個札子出去,也不知道是到哪裡去的。不多一會,就帶了一名犯人回來,也不問話,也不收監,一直帶到裡面,也不知道安置在甚麼地方。直到今日,也沒有消息,想來這就是大有了。聽說這位新臬台,十分嚴正,此刻衙門裡的人,一個個的都懷著鬼胎呢。」貴興訝道:「怎麼幾時換的新臬台?姓甚麼?」勒先道:「大爺怎麼還不知道?是前天接印的。焦臬台已經調了浙江了,新臬台姓陳。」貴興道:「我這幾天心亂得很,連轅門抄也沒有,所以不知道。我們倒要打點打點,送個禮去,將來也好有個照應。」說到這裡,忽然又想起爵興、李豐都不在家,沒有人會鑽這個門路。想到這裡,不覺躊躇了一陣,卻只想不起這麼一個人來。因對勒先道:「明日再到縣裡去打聽,林大有是哪一個原告?」勒先道:「還等大爺費心呢!代書門稿,哪裡不打聽過來?卻只查不出那個的原告。」貴興聽了,愈加憂疑道:「莫非有人攔輿?」勒先道:「攔輿也應該有人知道。」阿二道:「莫非原告是告到臬台那裡去的麼?」勒先道:「不錯不錯!今夜來不及了,明日一早去打聽吧。」   當下兩人和宗孔,就在三德號安歇。只有貴興一夜不曾合眼,心中猶如轆轤一般,憂這個,慮那個,越想越害怕起來。想不如僱了海船,趁早走了吧。想到了天亮,就坐起來,先叫醒了宗孔,告訴他要逃走的意思。宗孔道:「姪老爹為甚只管擔這個心!哪裡就是為了我們的案子!如果是我們的案子,大有捉去好幾天了,為甚還不來捕捉我們呢?」宗孔這句話,卻說得頗在理上,貴興聽了,略略放心。不一會,勒先也起來了,梳洗過後,也不等黎阿二,獨自一個人到臬台衙門打聽去了。   貴興這裡,又想起蘇沛之,叫人四面八方找尋,卻哪裡尋得出來?貴興思量,他想是到別處去了,也就放過。直到了晚上,勒先方才回來,說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得了一點眉目。這件事,闔署上下,除了臬台自家知道,就是當日到南海縣去提人的兩個家人,也只知是個要犯,究竟不知為了何事,也沒有個原告。連裡面的師爺,也有許多並不知道有這件事的。我們大家測度了一天,想是這位臬台,久已知道大有這個人,這回是訪拿地痞捉走的。聽說一直提到內宅裡去,並不寄監。這件事只怕不小,不然,從來也沒有這等辦法的。」貴興道:「我們總要想個法子救他出來才好。」宗孔道:「這又何必呢!他這回事,又不是我們帶累他的。」勒先道:「此刻要救他,也沒有個下手的地方,只要盼他犯的不是死罪,就好商量了。」   這裡正在議論紛紛,卻好簡當、葉盛也到了。他二人同林大有最是相好,也為得了信,特地來商量的。簡當道:「我打聽得是新臬台訪拿地棍,開了一張名單,交給兩縣,內中頭一名就是大有。」貴興忙問道:「下餘那些都是甚麼人?」簡當道:「下餘那些,卻不知道,只知一共有十二人。現在連大有已經拿到了七個,可是那六個都是寄在縣監,只有大有提到司裡去,不懂是甚麼意思。」宗孔拍手道:「姪老爹,這回我的話怎麼了?我說與我們並不相干的呢!」貴興道:「你兩個可有甚麼法子,可以救得他出來呢?」葉盛道:「此刻只有先到監裡打點打點,免了他受苦,再作道理。」勒先道:「你還不知道,他並不在外監,也不在內監裡呢。」葉盛訝道:「不在監裡在哪裡?難道請他在花廳裡坐坐麼?」勒先道:「豈但花廳裡,還在內宅呢!」簡當、葉盛聽了,又是一番疑慮,勒先等聽說是訪拿地棍,不免又懷著鬼胎。只有貴興略為放心,自以為是個讀書人,斷不至於派在地棍之內。既是訪拿地棍,或者不涉到自己一案,因此心神定了一定。只是從此日日叫人去打聽大有的事。爭奈總如泥牛入海一般,永無消息。起先幾天,貴興到號還有點疑懼,過了些時,雖然探不出大有消息,卻也沒有別的動靜,慢慢的就把疑懼的一念全行忘懷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又過了兩個多月。此時正是冬月中旬,忽然接到李豐從江西專差飛報的一封信。貴興連忙拆開看時,上寫著:   「欽使已抵江西,仍是前督孔公。幸副使為家叔,得以進言。款已收受,允為通融辦理。足下宜先邀集眾人,練習口供,並多邀鄰佑耆民作保。此乃家叔切囑,至要至要!僕刻隨侍家叔,當與使節同來也。」   貴興看罷,大喜道:「我看今番梁天來再奈我何!難得欽差恰是李豐的令叔,這回差他去得著也!」於是重賞了來人,約了一眾強徒,到譚村去商量口供。因為省城耳目眾多,而且凌氏眾人多在譚村,只得要移樽就教。當日齊集裕耕堂上,少不免又是肥魚大肉,供養起來。又邀了村中幾個有年紀的人來,央他們作個保證,每人先送十兩,許了事後再當重謝。一眾都是村中窮民,向來受他欺壓,一個個只得點頭應允,聚眾到晚,方才別去。貴興又與眾強徒商議口供,次日又商議了一日,眾強徒本要別去,因為貴興高興,要設筵預賀,眾人就一同留下。到晚上又轟呼牛飲起來。正在酒興暢酣時,忽聽得門外一聲炮響,四下裡火把齊明,擁進一群人來,嚇得貴興手足無措。   未知來的是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下監牢強徒納悶 自出首李豐獻謀   卻說貴興等輩,歡呼暢飲,要預賀官司得勝,正在興高采烈時,忽然一聲炮響,門外擁進多人,嚇得貴興直站起來。眾強徒一齊出席,定睛看時,來的人分明一個個都穿著號衣,那號衣上是「韶州總鎮親兵」六個字。貴興又是驚慌,又是疑惑,正不知是甚禍事。一眾強徒,出其不意,又見來勢兇猛,不覺的都俯首就縛。那裕耕堂本來是一間五開間的大廳,此時也擁擠不開,竟有人滿之患了,隨後踱進來一個戴水晶頂子的官兒,戎服佩刀,便問:「都拿下了沒有?」眾親兵答道:「都拿下了,不曾走了一個!」那官兒便叫到裡面去拿犯眷,當即有幾名親兵進去,不一會潘氏、楊氏、應科及婢女四名,都銬了手出來。那官兒取出一張單子,站在當中,點起名來。凌貴興自然是頭一名,其餘便是凌宗孔、凌美閒、周贊先、李阿添、尤阿美、熊阿七、甘阿定、簡當、葉盛、凌越文、凌越武、凌越順、凌越和、凌宗孟、凌宗季、凌宗孝、凌宗和、凌其譽、凌海順、凌柳鬱、凌柳權、凌潤保、凌潤枝、黎阿二、簡勒先、蔡順。那官兒點過名,又看著那單子問貴興道:「還有一個林大有,一個區爵興、一個喜來,哪裡去了?」   貴興此時已是面無人色,心中暗想這是哪裡說起,莫非是梁天來那一案?然而李豐來信,明明說是欽差收了禮,為甚還下此毒手?而且說是那一案,也應該是縣差來提人,干得韶州甚事,要韶州總鎮來拿我呢?一面胡思亂想,一面心頭上小鹿亂撞,幾乎未把那心從口裡跳了出來,所以那官兒問他,他並未曾聽見。那官兒又大喝了一聲,再問一遍,貴興方才驚定過來,答道:「林大有犯了案,被官捉去了,區爵興到湖南去了,喜來早就逃走了。」那官兒道:「是真話麼?」貴興道:「是是!不敢撤謊!」那官兒便叫押了一起男女出門去,把他那大門反鎖了,加了封條。驅趕著眾犯,走到河邊,下了快船。眾水手撐篙打槳,飛也似的趕到省城。天還沒亮,用對牌叫開城門,押到臬台衙門裡。那官兒取出一角文書投遞,門上傳了進去。不一會陳臬台升坐大堂,那官兒參見過,陳臬台將各犯點過名,吩咐男犯收入內監,女犯先交官媒看管。   貴興入到內監,猶做夢一般,便問宗孔道:「叔父,我們到底為了甚事,來到這裡?」宗孔道:「便是我正要問你呢,莫非我們在這裡做夢麼?」美閒道:「你一個人做夢,難道我們大眾都做夢麼?」宗孔道:「我但願是做夢便好了,回來醒了,還是睡在自家牀上,那我就快活了!」   看官!這等遭逢,猶如當頭打了個悶棍一般,怎怪得他們疑是作夢呢!就是看官們看到這裡,也會莫名其妙,也要疑惑悶氣。待我先把這件事補了出來,破了這個悶吧。   原來梁天來自從度了南雄之後,一路上並無阻礙。到了北京,便到都察院去投了呈詞,都御史陳式收了下來一看,見案情重大,又關礙著廣東許多官員,心中猶疑不決,所以擱了三日,尚未批出。這一日值日引見,四鼓時候,便到朝房去伺候。恰好遇見孔大鵬黃河工竣,回京復命。陳式想起天來呈詞內,有「某年月日由兩廣總憲孔審明在案」一句,因對大鵬談及,大鵬驚道:「這個案還未結麼?」陳式道:「天來現在來京御控,我因為這案情太大,牽涉的人多,所以來曾批出去。」大鵬道:「趕緊批准了入奏!這是兄弟親自提訊過,毫無遁飾的,不知後來怎樣翻了。不能為牽涉人多,就把這個重案擱起的。」陳式道:「再商量吧。」大鵬道:「不必商量,就入奏請旨就是了。貴院不奏,兄弟明日就越俎了。」嚇得陳式諾諾連聲。不一會,裡面叫起,二人方才住口不談。   散朝之後,陳式回到都察院,趕忙就把天來的呈詞批准了,又委了兩員御史,把天來傳到案下,問過口供,與呈詞上無異。連忙就草了摺稿,連夜謄正,到了四更時候,便去呈遞。雍正皇帝看了這一本,不覺大怒。恰好這日孔大鵬也是召見,皇帝問了幾句黃河工程的話,便問起梁天來一案。孔大鵬奏道:「此案經臣在兩廣總督任內時,親提訊實,凌貴興的是挾嫌糾眾,伙劫梁天來家,攻打石室不進,用火煙燻斃七屍八命。梁天來遍赴有司衙門控告,被凌貴興遍賄上下,以致冤沉數年,不得伸雪!」皇帝問道:「你既然訊實,為何不結案?」大鵬奏道:「臣雖已訊實,奈案內人犯未齊,故未辦結。恰好奉旨命臣督辦河工,匆匆交卸。當時臣即以所獲人犯,交寄肇慶府監,諄囑人犯獲齊,趕即議結。嗣臣離任去後,不知如何又被翻案,以致案懸至今。」皇帝大怒道:「廣東官吏如此貪墨,你在任時,何以不嚴行奏參!」大鵬嚇得碰頭,不敢回奏。歇了良久,皇帝威霽,又道:「朕即命你到廣東去查辦此案,所有廣東貪墨官吏,據實嚴參,以儆官邪,而伸民怨!」大鵬碰頭謝恩,又跪過安,退出,回歸私宅。   不一會,內閣抄來一道上諭,寫著:「奉上諭著孔大鵬、李時枚往廣東查辦事件,即帶同司員,照例馳驛前往,欽此。」又一會,門上拿了帖子來報客到。大鵬看那帖子時,正是李時枚,便叫「請!」   原來這李時枚便是李豐的叔父,現任刑部侍郎,為人風厲嚴正。康熙末年,他做御史,彈劾權貴,不遺餘力,因此得了廷譴。及至雍正即位,起用廢員,他便用了一個主事。雍正知道他是個嚴正君子,時時把他存放在心裡,所以不到數年,就升到侍郎。此番因為奉旨查辦事件,特地來拜會商量。當下二人相見,寒暄數語之後,就商量定了奏派司員四人,次日開具名單入奏,奉旨准了。兩位欽差就即日請訓陛辭,帶了司員,並原告天來,一同出京。   一路上饑餐渴飲,夜宿曉行,一天到了江西,李豐已經在那裡候久了。當欽差未到以前,李豐就打聽得兩個欽差,一個是原審這案的孔制台,一個又是自己叔父,這位叔父是鋒芒刺骨的一位風厲先生,京裡的權貴,見了他也懼怕三分,如何敢去行賄?思量不如趕緊回去,告訴貴興,叫他出海逃走。想定了,便收拾行李,準備動身。忽然又想起:「貴興是可以逃走的,但是我呢?當日我也曾代他經過幾回手,徹底根究起來,恐怕終不能免,難道我也跟他逃走麼?若是不走呢,鬧到頭上來時,少不免要擔點處分,並且惱了我叔父,以後要謀一個館地也難了。若竟跟他走了,我所犯的罪,總不至於死,何苦離鄉撇井的走到外國去呢!」想到這裡,不覺呆了。忽又回想:「貴興雖說是個讀書人,其實他的行逕,猶如市井無賴的一般。他鬧了這個重案,本來是神人共憤,天地不容的。我莫若拿了他的賄賂,到叔父那裡去出首,將來就是問到當初我曾經過手的一節,我此時已經先行出首了,自然可以免罪,也可以討好叔父。」又想道:「這種辦法,未免對不住貴興。」因此又躊躇著,獨自一個人,心口商量了半天。到底顧全了貴興,便誤了自己,只好對不住,也做一次的了。決定了主意,就仍在客寓守候。等到一天,欽差到了,他便走到行轅求見。門上傳了進去,李時枚發怒道:「這個人好沒分曉,我們在路上是例不見客的,怎麼這等冒昧!」孔大鵬道:「既是令姪,不是外人,就見見也不妨。」李時枚道:「他不好好在廣東,不知迎到這裡做甚?」孔大鵬道:「令姪向在哪裡?」時枚道:「在蕭中丞那邊。」大鵬觸著機,想起喜來當日口供,蕭撫院那裡過付贓銀的,彷彿是姓李。因忙說道:「只管請進來見,或者這個案件的頭緒,在令姪身上,可以探聽得一二,亦未可知。」時枚聽說,便叫門上去叫他進來。   不一會,李豐進來,見過時枚,又對大鵬行了禮,大鵬便讓坐。李豐重複又對時枚跪下道:「姪兒特來叔父處請罪,乞叔父饒恕了,姪兒方敢說。」時枚道:「有話好好的起來說,裝這個模樣做什麼?」李豐方才起來,一旁坐下,慢慢的說道:「姪兒在廣東,一時糊塗,結識了一個凌貴興……」時枚道:「結識得好人!」李豐便漲紅了臉,又慢慢地說道:「當日不合代他經手了兩件事,後來追悔不及。近來他打聽得梁天來進京御控,料定必要放欽差查辦,又托了姪兒,先到這裡等候,在這裡打點欽差的下程。……」時枚勃然變色道:「啊!你敢同他將了賄賂來麼?」大鵬道:「李大人且息怒,等令姪說完了,看是如何。」李豐方才寧一寧神,又說道:「姪兒前事已經後悔,此刻怎敢再犯!因為聽得凌貴興說,萬一打點欽差不妥當,便要浮海遠逃。姪兒想,倘使被他逃脫,這件案就永無結期,那梁天來的冤,也永無伸雪之日了。因此虛應了他,來此等候,要望欽差過境時,便出來自首,並告發貴興舉動,以贖前罪。不料恰遇叔父得了此差,為此特來叩見自首,求孔大人及叔父恕罪!」時枚冷笑道:「遇了我,你便自首,倘遇別個欽差,怕你又不經手過付麼?」大鵬道:「此時且漫究此事。凌貴興那廝,既然預備逃走,我們要先用滾單到廣東,先提了人再說!」李豐道:「不消用滾單,小姪有一計,可使貴興諸人一網就擒!」大鵬大喜,就問:「計將安出?」   李豐不慌不忙說出計來,卻是要待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留後嗣原告代求恩 定罪名欽差結冤案   卻說孔大鵬聽李豐說是有計可以一網捕盡本案各犯,不覺大喜,便問:「計將安出?」李豐道:「這案人犯,有三四十人,就是用滾單飭令番禺縣先行提人,提了這個,漏了那個,未必一時可以全行獲案。並且那一班多半是江湖上的人,多少有點拳腳。事情鬧急了,不免要拒捕。不如由小姪在此寫一封信,專差一個人送給他,只說欽差已肯通融辦理,叫他聚集全案諸人,商定口供,他得了信,一定信以為真,必要聚齊眾人商議。大人隨看動身,一到了廣東境內,隨便哪裡的營裡,札委他一兩棚人,遠遠跟著信差去拿人,定然可以一網打盡。不然,此刻番禺縣差,已經被貴興結交得爛熟,倘使奉差之後,故意先給他一個信,豈不要誤事?」孔大鵬聽了大喜道:「就依世兄這個辦法,就請寫信。」時枚道:「你不要在這裡花言巧話,卻是暗暗通信給他。」李豐道:「姪兒寫了信,請叔父看過再發就是。」大鵬道:「李大人不必疑心。令姪既然誠心自首,斷不如此。並且令姪寫過信後,便可留在此處,和我們同行,他又何敢暗暗通信呢!」當下李豐寫了信,呈與大鵬、時枚看過,方才封口。時枚便打發一個差官,扮作平人模樣,去送信。   次日,欽差起節。李豐到客寓裡取回行李同行,梁天來自然也一起動身。天來這回御控,倒沒有怎麼大使費,所帶的盤纏,綽有餘裕。今番跟了欽差出京,他在路上,卻是裡外打點,把兩位欽差及四位隨員的家人,都結交得很要好。李豐來自首的這件事,早就有人報知了,他聽了自然歡喜。得便時就來拜望李豐,謝他照應,因此梁李兩個相識起來,每日兩個在路上都是一起同行。   不日來到韶州府地方,孔、李兩欽差,便請了韶州總兵萬福,到行轅來,交給他名單一紙,叫他委一個妥當的員弁,帶兩棚人,到省城三德號去捉凌貴興一眾人犯,不許走漏一名。萬福領命,便去委了守備葉堅。葉堅奉委之後,便到行轅來請示辭行。大鵬交代說:「凌貴興一行人,倘不在三德號,便在譚村家裡,千萬小心,不可走漏一名。連犯眷也一起拿來。」又交代他一角文書,說:「拿住之後,不拘何時,便帶了這文書連人犯,一並到臬台衙門投到!」又道:「那一班人犯,多是江湖盜賊,很有些拳腳,千萬小心,不要被他們逃走了。」葉堅領命,又去見萬福,說:「那一班既然是江湖強盜,兩棚人恐怕不夠,請帶一哨人去。」萬福答應了。葉守備又先打發兩個親信兵了,先行兼程前去,打聽貴興一行人,是在省城,是在譚村,然後自己動身。佈置得十分周密,所以手到擒來。貴興以及眾強徒,何嘗夢想得到?怎怪得他入到監裡,還疑是做夢呢!   閒話少提。且說兩位欽差,打發葉守備去後,就在韶州駐節兩日,先差兩個司員,兼程到省,弔齊各署案卷備查。又行文巡撫,囑把廣州劉知府,肇慶連知府,番禺黃知縣、慕德里司李巡檢,一並撤任,調省候參。   這兩日中間,梁天來和李豐著實談得投機。李豐說起委員去拿凌貴興一節,連犯眷都要拿來,這等嚴厲,貴興不定要犯一個滅族呢。天來猛然想起:「母親常說,那一年中秋夜裡,桂仙表妹,私行到我家中,說恐怕貴興要闖滅族之禍,萬一真闖了此禍時,求我們照應。今番京控,雖說我的大仇報了,然而親情面上,怎忍見他滅族!」因對李豐說道:「李兄一向也同貴興認得,今番他果然滅族,兄能設法救得他麼?」李豐道:「這是王法所在,無可奈何的。」天來道:「我是親情面上,不忍見他絕後。李兄見了李大人時,望乞說個方便,將來定案時節,可否赦免了他的兒子應科,以存凌氏一脈?好在應科還沒有成丁,或者可以邀免了。也是我的親戚,你的朋友,一場交情!」李豐聽了,想起從前和貴興相好,心中也是不忍。   忽然他又想起一件要緊事來,登時就辭了天來,去見時枚。恰好時枚同大鵬在一處談天。李豐行過常禮,侍坐一旁。便對時枚道:「姪兒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未曾交代明白。貴興托姪兒到江西時,曾經打了幾張銀票,作為賄賂之用,姪兒未曾交出,此刻在行李裡面,檢了出來,請叔父做主。」說罷,雙手遞上。時枚接過一看,共是八張票子,每張五萬,一共四十萬,不覺吐出舌頭來。對孔大鵬道:「這廝到底有多少家產?這等揮霍,無怪廣州滿城官,都被他買倒了!」李豐道:「據說凌貴興的父親當日,掘著一處窖藏,那銀子連他們自己也不知多少呢。」大鵬道:「這筆銀子權且帶在身邊,等到結案之後,交給廣州各善堂,拿去充公做善舉吧。」李豐忽又後悔起來,暗想:「我何不私自拿起兩張來享用呢?他們本來不知道數目的,此刻是已出之物了,萬不能拿回來的了。」不覺暗暗跌足。因看見時枚今日顏色和平,不似往日,見了自己便是正顏厲色的,便乘機把梁天來代應科求情的話,直述了一遍。大鵬道:「我當日在海幢寺,他來告狀時,我一見便知他是個忠厚之人,這原告代被告求情,倒是少有之事。」時枚道:「好在這小孩子還未成丁,這殺人放火,又不是女流的事,本來可以法外施仁的。」兩人又議論了一番,李豐便辭退,去告訴天來,天來也自歡喜。   次日,欽差起節,不多幾日,到了省城。合城文武官員,一齊到接官亭迎接,按著品級,排班恭請聖安。兩欽差便排道到皇華館歇息。那葉守備早在門首伺候。欽差下轎之後,他就跟著送來,稟知拿到人犯,都已交到臬司寄監,只有林大有已經另案被地方官提去,喜來早就在逃,區爵興到湖南去了。大鵬叫且去歇息。   一會眾多文武,又來拜會的拜會,稟見的稟見,兩欽差一概擋駕,單請了陳臬台來見。大鵬說起尚有三名人犯,未曾提到一節,陳臬台道:「這三名人犯,早就提到司裡了。司裡到省,上院稟見時,還未接印,先就交代南海縣提了林大有。接過印,即刻就行文到湖南提區爵興,到江西提喜來。還有兩名杜勤、徐鳳,雖然不是正犯,也是過付贓銀的人證,也被司裡傳到。因這兩名捐有職銜,現在交司獄看管。」兩欽差大喜道:「原來貴司也知道這個案。」陳臬台道:「這是司裡到省時,沿途訪問的。此刻人犯齊備,證據確鑿,只怕一堂就可以結案了。」兩欽差益發歡喜,便傳見先來的兩個司員,問:「案卷都弔齊了沒有?」回說:「都弔齊了。」兩欽差便商量明日憩息一天,後天提審。牌示出去,陳臬司也自興辭回衙。   到了提審那一天,兩欽差公服升堂,在上首並坐,兩旁橫列著四個公案,坐了四位隨員。陳臬台在下首另外設了一座。首府、首縣都在官廳伺候。劉、連兩知府、黃知縣、李巡檢,都已先摘了頂戴,也傳來在旁邊預備問話。天來跪在一旁,先照著呈辭說了一遍,凌貴興等眾,由臬差帶上堂來,一個個鐵鎖啷當的,羅跪案下。大鵬把驚堂一拍道:「凌貴興!好個學者!溺信堪輿,躬犯王章,遍賄官吏,此案已經本大臣在任時審確,何得又逞刁翻案,從實招來!」貴興供道:「監生……」時枚怒叫道:「好個監生!打嘴!」說罷,撒下簽去。兩旁差役接了簽,劈劈拍拍的打了五十嘴巴,打得他牙血橫流,兩腮紅腫。再問他時,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大鵬便道:「凌貴興,你今日死期到了!好好招來,免得皮肉受苦!你不要胡思亂想,當本大臣也是受賄之人!」說罷,叫傳首縣,兩首縣本來是在官廳伺候著,一傳就到,大鵬拿出那八張銀票來道,」這裡四十萬銀子,是凌貴興送來行賄本大臣的,煩貴縣拿去,傳所屬各善堂堂董來,均分領去,以充地方善舉。」兩首縣諾諾連聲,接了票子退去。大鵬又對貴興道:「凌貴興,你此刻可死心塌地招了吧!」貴興此時已是神魂飄蕩,忽又聽得陳臬台道:「凌貴興,今日再也不能容你刁狡!不信,你試抬頭看本司是誰?」   一眾強徒,押進來時,本來都是低著頭,不敢仰視的。如今陳臬台這句話,雖是對貴興一個說,卻是大眾都聽得的,不覺一個個的都抬頭去看。誰知不看猶可,這樣一看,頓時叫貴興死了半段身子。爵興暗暗叫「上當!」喜來卻莫名其妙,林大有這才明白南海縣拉他的緣故。梁天來也看了一眼,卻感激涕零的幾乎不曾嚎啕大哭。原來這陳臬台不是別人,正是在南雄遇見天來、喜來、爵興,到譚村去見貴興,在裕耕堂住了一夜,細查貴興名案卷、細問過付何人行賄多少的蘇沛之!此時陳臬台把到了南雄以後,即變易姓名,改裝私訪的情形,對欽差略述一遍。又道:「司裡因看見林大有,樟頭鼠目,一定是詭計多端的,並且勸貴興浮海遠逃,也是他獻的計,故不能不急急提了來,以滅他的羽翼。至於爵興、喜來兩個,當時是用調虎離山之計,暫時把他調開,又怕他聞風遠揚,所以不等大人駕到,先移提回來,以備歸案的。」爵興跪的是在貴興旁邊,暗暗對貴興說道:「此時蘇、張復生,也不能置辯的了!招了吧,免受肉刑!」貴興只得招了,他所招的話太長,重編這書的,不能把他都錄出來。只有一句簡便的話,是他所供的,同這一部「九命奇冤」載他的事跡一樣就是了。   當下貴興供過之後,眾強徒也只得照直供了。各人畫過供,杜勤、徐鳳,也供了過付贓銀。當下兩欽差商量,定了凌貴興凌遲處死;凌宗孔、凌美閒、區爵興、林大有、周贊先、李阿添、尤阿美、熊阿七、黎阿二、甘阿定、簡當、葉盛、簡勒先十三名斬決,蔡順及凌家一班越文、越武、越順、越和、宗孟、宗季、宗孝、宗和、其譽、海順、柳鬱、柳權、潤保、潤枝十五名絞死;徐鳳、杜勤革去職銜,問個徒罪;喜來也問了徒罪,犯眷分別笞責釋放,應科年幼免責,這個處分,就是天來代求出來的了。又札飭番禺縣,立提馬半仙到案,重責五百板,架號一個月,遞籍。還有許多付過贓銀的,兩欽差商量,因為過於牽連,不去追問了。議定之後,定於次日行刑,各各退堂。當下擬定了一個摺稿,把曾經受賄的官,不分大小,據實陳奏請旨,五鼓時就拜發了。天明之後,綁出各犯,請了王命,押到天字碼頭行刑。   可憐凌貴興財雄一方,卻受了這般結果,都是「迷信」兩個字種的禍根。其餘那一班強盜,更不必論他了,兩欽差事畢之後,即擇日起行,北上銷差。後來奏摺到京,奉了上諭,劉、連兩知府,黃知縣,李巡檢,都得了個軍罪;蕭撫院得了降調處分;楊制台交部議處,焦臬台因多了夾死張鳳一案,拿交刑部,這都是一個「貪」字的結果。只可憐劉知府到得了罪之後,還是個糊塗蟲,蕭撫院也有點上李豐的當。   說到此處,這一宗公案,算完結了,我這重編「九命奇冤」的,也就從此畢業了。 ***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九命奇冤 *** Updated editions will replace the previous one—the old editions will be renamed. Creating the works from print editions not protected by U.S. copyright law means that no one owns a United States copyright in these works, so the Foundation (and you!) can copy and distribute it in the United States without permission and without paying copyright royalties. Special rules, set forth in the General Terms of Use part of this license, apply to copying and distributing Project Gutenberg™ electronic works to protect the PROJECT GUTENBERG™ concept and trademark. Project Gutenberg is a registered trademark, and may not be used if you charge for an eBook, except by following the terms of the trademark license, including paying royalties for use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trademark. If you do not charge anything for copies of this eBook, complying with the trademark license is very easy. You may use this eBook for nearly any purpose such as creation of derivative works, reports, performances and resear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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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exists because of the efforts of hundreds of volunteers and donations from people in all walks of life. Volunteers and financial support to provide volunteers with the assistance they need are critical to reaching Project Gutenberg™’s goals and ensuring that the Project Gutenberg™ collection will remain freely available for generations to come. In 2001,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was created to provide a secure and permanent future for Project Gutenberg™ and future generations. To learn more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nd how your efforts and donations can help, see Sections 3 and 4 and the Foundation information page at www.gutenberg.org. Section 3. Information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is a non-profit 501(c)(3) educational corporation organized under the laws of the state of Mississippi and granted tax exempt status by the Internal Revenue Service. The Foundation’s EIN or federal tax identification number is 64-6221541. Contribu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re tax deductible to the full extent permitted by U.S. federal laws and your state’s laws. The Foundation’s business office is located at 809 North 1500 West, Salt Lake City, UT 84116, (801) 596-1887. Email contact links and up to date contact information can be found at the Foundation’s website and official page at www.gutenberg.org/contact Section 4. Information about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Project Gutenberg™ depends upon and cannot survive without widespread public support and donations to carry out its mission of increasing the number of public domain and licensed works that can be freely distributed in machine-readable form accessible by the widest array of equipment including outdated equipment. Many small donations ($1 to $5,000) are particularly important to maintaining tax exempt status with the IRS. The Foundation is committed to complying with the laws regulating charities and charitable donations in all 50 states of the United States. Compliance requirements are not uniform and it takes a considerable effort, much paperwork and many fees to meet and keep up with these requirements. We do not solicit donations in locations where we have not received written confirmation of compliance. To SEND DONATIONS or determine the status of compliance for any particular state visit www.gutenberg.org/donate. While we cannot and do not solicit contributions from states where we have not met the solicitation requirements, we know of no prohibition against accepting unsolicited donations from donors in such states who approach us with offers to don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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